女人上前走了一步,弓着身子轻声询问,“显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躲在破布遮蔽之下、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似乎是被吓到,又往后退了些,不肯说话。
南欢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头上的日本队服军帽扯下,顺带用袖子把脸上的灰尘给擦干净,露出那张较为白净的脸。
“是我啊,显儿,南姨娘,你还记得吗?”
“姨娘的嗓子哑了,声音听起来和之前不太一样,你别怕。”
孩子闻言,小心翼翼地往外看了一眼,虽然面前的人声音粗旷了些,但这张面容,的确是南姨娘的脸。
“姨娘……”男孩哭着道:“我的娘亲被那些日本人抓走了,她让我快跑……”
其实在这里看见江显,南欢就大概能够预料到五姨太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没时间伤感了,尽早离开才是真理,她伸出手,“来,跟姨娘出来,姨娘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江显终于从废墟里出来,他扒着南欢的胳膊,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抑制着自己哭出来。
南欢把帽子重新戴上,随后把江显抱在怀里,“这个地方不太安全,我们快走。”
江显却猛然扯住了她的衣服袖子,求道:“南姨娘,你救救哥哥。”
南欢脚步一顿,还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救谁?
“救救哥哥......”
南欢愣了两秒才有些说出犹豫地念出那个人的名字:“江……予?”
“嗯,”江显扒拉着女人的肩膀,这一次已经是完全忍不住了,边哽咽边道:“哥哥,他为了保护我……被炸弹炸了……”
南欢还没有从江予死而复生的极大震惊中回过神来,听到江显此刻说着江予的情况,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回头看着郑彦湫:“这……我们……”
她和郑彦湫本就是带着任务出来的,虽然现在任务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一半,已经拿到了出城的通行证,只等交给组织护送人离开。
可现在若是去找了江予,在路上再次碰到日本兵,她还带着个孩子,怕是会露馅。
“去吧。”郑彦湫倒是没有过多犹豫,他举着枪四处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师母,你先去,我在后面给你打掩护。”
“……好。”
抱着江显去寻找那人的那一路上,心情是怎么样的,南欢自己也不太清楚。
其实原本在接收到江予的死讯时,她还不信,花了一个多月才慢慢消化了这个消息。现在听着江显说那人还活着,她也只是震惊了一瞬,随后便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高兴?平淡?厌恶?
她也说不上来。
但至少在这硝烟四起的战场,还活着,就已经是很好的消息了。
金陵城中其实各个街道都有巡视的一些日本兵,专门捕捉在街道上游荡着的漏网之鱼。原本为了防止那些日本兵看出来,南欢和郑彦湫也穿上了日本人的衣服,自己也喝了能让嗓音变粗哑低沉的药来假扮日本人。
但毕竟她抱着一个孩子,有些太过于显眼。
好在去寻找江予的一路上被碰到什么巡查的人。
“哥哥就在前面……”怀里抱着的孩子小声说着方向,南欢顺着他的指引往前看,只能看到大片的碎片废墟,周围灰尘缭绕,一时间还看不清人。
“在哪?我怎么没……”
“师母小心!”身后郑彦湫突然冲上来,将南欢推在一边,女人身形有些不稳,直直往旁边摔去。
与此同时,一声枪声自前方响起,耳旁似有一道厉风刮过。
南欢注意着怀里抱着的江显,倒地时手疾眼快地侧了身子,自己的背着地,没让江显伤着一星半点。
明明周围没看到有日本兵,枪声是哪里来的?
怀里的江显突然大声呼喊了起来:“哥哥,是我!我带姨娘来救你了!”
......竟然是江予开的枪。
也难怪,毕竟她现在和郑彦湫穿着的可是日本兵的衣服,在那人眼里,怕是他的弟弟被两个日本人给劫持了。
若不是刚才郑彦湫及时将她推开,说不定她就要死在他的枪下。
......真是讽刺。
江显这一声呼喊过后,南欢和郑彦湫再次起身向前走去时,便没了枪声,走得近了些,她终于发现不远处的墙壁后坐了个人。
那人身穿军服,仅剩的左手端着枪,身体下半部分被一张破损的军大衣盖着,胸口军服上的黄棕色由于血液的渗透而变得有些深沉,右臂不知所踪,脸上缠着的布还带着泥垢,只露出一只锐利的左眼。
仅仅是这一只眼,南欢辨认清楚了那个人。
“江予!”
她快步走道男人身边,刚将江显放下,却听那人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可能是伤了喉咙,江予的嗓音竟和她一样有些嘶哑,南欢能够很明显地察觉出来他正费力地从嗓子里挤出话来。
“来带你走,”南欢的声音有些抖。
她并没有问江予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还来到了金陵,为什么还救下了江显。
在这一刻,她只坚定了一个信念,想要带他离开。
她现在只想让他活着,其余的事情、其余的帐以后再算。
江予歪着头,似乎是朝江显看了眼,最后视线又落在南欢的身上,苦笑了声,“你不用管我,我不会走的。”
“江予你听我说,”南欢蹲下来,向他解释道:“我跟郑彦湫利用余钧的少将身份在日本人那换来了两张通行证,到时候你可以拿着,组织的人和江显可以躲着,我和郑彦湫就假装日本军官,能够出城的……”
“不……”
江予有些费力的摇了摇头,没继续说话,仅剩的左手拿着枪慢慢放下,他用枪指了指盖在下半身的外套。
南欢看着男人这般动作,心里不安的想法已经涌上心头,颤抖的手逐渐向前,揪着那一片衣角,慢慢抬起一片缝隙。
顾忌着江显在身边,她并未完全掀开,只是顺着那一点空隙向里看去。
一瞬间,她的心就凉了半截。
浓厚的血腥气是一个外套根本压盖不住的,但是能够勉强挡住他的下半身,还有那渗在地上的大片鲜血,给人一种安心的假象。
可掀开之后,就是极为残酷的现实:
他的双腿被那炮弹已经完全炸毁了,身体只剩下半截,此时他正坐在一片血泊之上。
只是透过一点微弱的光就已经看到了这般残忍的景象,南欢不知道要是把这衣物完全掀开,她又会看到什么。
女人声音有些哽咽,“怎……怎么会……”
江予放下枪,左手费力地伸至女人的脸颊,擦去她眼角的泪。
他声音轻柔,这时候了还安慰道:“别哭,我身为军人,本身就是要死在战场上的。”
作为一个军人,战死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从北平的战场上他被炸去一条胳膊、毁去半张脸之后,江岭棠就动用上下关系,把他从北平接了回来,并为他伪造了一个为国捐躯的死去的身份。
如果不是当时他因为重伤失血陷于昏迷中,肯定不会顺从江岭棠的意愿,后来辗转到金陵,也没办法再恢复江家大少爷的身份,虽然他不稀罕,但他也没能力再回北平了。
后来靠着自己的一点私心去她家附近守着,只是想看看她过的如何。
可现在敌寇已经打到了家门口来,这点私心又算什么?
他还是联系了以前在金陵的亲信,再度上了战场。
为了保护江显这双腿已经废了,即使侥幸活了下来,后半生也会在轮椅上度过。
他宁可战死,也不愿那般屈辱的活着。
他看了眼躲在女人身后哭泣的孩子,对南欢道,“江显就交给你了,好好照顾他,......你跟他都要好好活下去。”
“可你……”南欢看着他,后面的话已说不出口,眼里溢出的满是心疼。
江予却笑了,终于有那么一次,他看见了这女人对她真正的关心,既然如此,也算没什么遗憾了。
他道:“之前我翻看过你的那本诗词集,上面那些文邹邹的话语我也不太懂,不过有一句我还挺喜欢的。”
“什么?”南欢有些迷茫,不知江予这时候怎么突然扯到了那古诗词上,只见男人在脑海中思索了会,随后一字一顿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