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把江帆错认成了那人。
也是,毕竟江帆虽然现在已经叁十出头,但面相年轻,又跟那人有血缘关系,长得像也无可厚非。
只是他不知道事情的内幕,我也没有告诉过他。
那个名字,对于她来说像是一个禁忌,从收养我后的几十年,除非年幼时候的我主动问出口,她都未曾提起。
也是这几年她的记忆出现了紊乱,总是会认错人,也会忘记自己已经老去的事,那人的名字才重新浮出了水面。
那人就那么战死在了金陵,没有留下一座墓碑,像是一个无名之徒,在后人那里留不下一点姓名。
我曾瞒着她偷偷给那人立了一个碑,只可惜世殊事异,诸事烦扰,我也没有经常祭拜。
江帆虽然不太清楚事情的内幕,但自1983年南京市人民政府开始筹建纪念馆开始,他便在编史小组工作,负责收集编纂“南京大屠杀”当时的历史事件和受害人员,还有当时江府在金陵的地位,江予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应该不会特别陌生。
我有些尴尬地望向江帆,刚想跟他解释她的老毛病又犯了,未曾想江帆竟蹲在旁边,温柔轻拍着她的手:“奶奶别怕,战争都过去了。”
布满褶皱与茧子的干瘪手掌抚上江帆的脸,她凑近了些,似乎是想看清面前的人。半晌才问出一句话来,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颤抖:“你……活下来了?”
江帆愣了一秒,随后装作自然的语气道:“对,……我活下来了。”
我站在一旁,似乎听到江帆语气里有些哽咽。
江帆从小就有一份爱国的志向,且他的共情能力极强。尽管那时战乱已经平定了许多年,没有什么仗可打了,他人是有一颗赤忱之心。自中学毕业后,他就选择了历史学的方向,一直追求之前先人存在的种种痕迹。
所以有些事情即使我不说,他也明白。
似是因为故人归来,她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甚至开始哭了出来,对面前的人连声道歉:“对不起……我没能带你走……”
“我不该把你留在金陵的……”
“我失去了丈夫,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失去了自己的学生,还……失去了……你……”
“这么多年,我只要一做梦就会梦到过去……梦到那一天日本人在金陵的屠杀……梦到你死亡的惨烈景象……”
“我对你从始至终都没有恨,我知道我们站在一个对立面,分歧在所难免……可我本来可以救更多人的,也可以把你给救下的……”
我很少见过她说这么多话,尤其还是以这般崩溃的情绪,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情感,说的内容全部都是关于那人。
江帆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轻拍着她的肩膀小声安慰。
他也不能真正起到安慰的作用,毕竟那个人早就死了,别人无法替代。
有些事情,也是在我稍微长大了一些才发现端倪的。
比如说曾经我在哥哥房间看到的那一本他爱不释手的古诗词集,出现在了她的手中,被视为珍宝。
还有那一天在金陵城中,哥哥因为救我而炸毁双腿,失血过多神志不清时,念的是她的名字。
或是在让我离开金陵时,他对我的嘱咐,嘴边那一句未说完的话:“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了你的南姨娘……”
当时的我本以为是求救,之后想来,应该是其他的话。
我不知道她对那人的感情究竟是如何,因为之前她从来没有表现过。
但我知道,压抑的太久的感情,一朝释放,就如同汹涌的潮水滚滚而来,是抵挡不住的。
她像是把这些话压在心底很多年很多年,在她六十五岁之后,记忆开始出现混乱之后,那份感情才开始不由自主地外显。
这般倾泄出来也好。
只是可惜,她想倾诉的那个人,死在了二十二岁,永远停留在了那风华正茂的时候。
给她庆祝完生日之后,我又在乡下歇了一天,回去的时候坐江帆的车。
我和他之间其实没什么要说的话,他现在都已为人父,很多我之前经历的事情他也正在开始经历,不需要过多赘述。
车子又行驶了一段路,江帆突然道:“根据上面的时间安排,纪念馆可能将于今年八月份建成开放,那里不只有当年日本人屠杀的南京叁十万同胞,还会有南京保卫战中牺牲的抗战烈士,到时候你可以邀请奶奶一起去祭奠他们,我看奶奶好像对过去的旧时念念不忘的样子,说不定能了她一个心愿。”
对过去念念不忘的人,又何止是她......
“嗯。”
我虽是这么答应着,可那天去的时候只有我一人。
在她生日后一月的某一天,她依旧如往常一般坐在玉兰花树下乘凉休息。
那时玉兰花期已过,她那一次的躺下,再也没能醒来。
1985年8月15日,中国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纪念日当天,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建成开放。
当时南京大半的市民都去参观了,其中也包括我。
走过正中央的大厅,看着石板上300000这个数字,心脏猛地一抽,一瞬间呼不过来气。
叁十万,相当于那时候金陵叁分之一的人口。
难以想象,这么庞大的一个人群,在短短的几个星期之内,在日本人的炮火与枪击之下消灭殆尽。
辗转至史料陈列厅,我看到了除南京之外的战场资料:九一八事变、卢沟桥事变乃至淞沪会战,在看到卢沟桥事变的事件陈述时,我不禁想到曾经他也被派去北平,也曾“战死”在那里。
站在墓地广场前,只一闭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当年的金陵市民被那些日本人枪杀、活埋的画面。
五十多岁的人了,突然像个孩子一般哭出泪来。
毕竟当年我也是亲眼见过的,街道上横尸遍野,血流成河,那些拿着枪的日本人满大街地寻找奸淫着女人,枪杀军人和市民,甚至连刚出生的婴儿都不放过。
我的亲生母亲为了掩护我逃跑,甘愿冲到那些人面前转移视线,在我逃离那个巷子的最后一秒,是衣衫破裂的她在日本人的身下受辱,却大声呼喊着让我快逃的景象。
那景象,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如果不是当时哥哥救了我,她带走了我,我现在可能就会跟那叁十万同胞的英魂一般长眠于此。
后来我没有勇气再敢往前走了,只能停在墓地广场,我在那站了很久,久到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了,直到工作人员过来提醒我说即将闭馆,这才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家。
当晚,我便做了个梦,梦到日本人进城的当天,准备和府里都下人一起逃出城的我,因为担心娘亲的病而选择留了下来,陪着娘亲一起,谁曾想在出城的路上碰见了日本人。
但与以往残酷梦中景象不同的是,这一次,哥哥突然如神祗一般将我救下,抱着我飞速逃出城,炮火一个个在周围炸开,却未伤及他半分。
“哥哥,我们去哪?”我问他。
他道:“去找你南姨娘。”
景象忽然一变,南姨娘躺在家门口的那个玉兰花树下的摇椅上,手中拿着那本易安的古诗词集,一边期待着看着门口,一边嘴里柔声念着诗句: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