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晋哥儿的院子里,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四下不见下人小厮,莫名地诡异。
曾退之斜靠着廊檐, 神情颓丧,手上拿着的酒坛倒了过来, 里面剩余的酒偶尔滴落, 在地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
许姨娘原本病得起不了床, 这时病好了赶了来,正温声细语劝解着他:“国公爷,晋哥儿也是自己不争气, 你管教他都是为了他好, 咱们府里就这么一根独苗, 你哪能真正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 你不过是大怒之下一时情急, 才出手教训了他。
再说这祖宗,唉,我真不知道祖宗有没有怪罪咱们,以前也从未听说过有这等子孙砸掉祖宗灵牌之事啊。
这事要是传出去,国公府真是没有脸面见人, 我已经吩咐了下去,下令府里的所有人都不许乱嚼舌根......”
两人这时见到明令仪走了进来,许姨娘停下了说话,脸上神色微变,曲膝施礼后尖声道:“夫人这是来看晋哥儿, 也是,夫人是晋哥儿的嫡母,身负管教之责, 倒是应该来看看。”
明令仪认真打量着许姨娘,直看得她神色有些不自在起来,才温声问道:“我是晋哥儿嫡母,来看是应有之义,许姨娘你怎么也来了,我还怕你瓜田李下,为了避嫌会继续在床上病着呢。”
许姨娘不由自主偷看了一眼曾退之,见他神情无异,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眼神怨毒恨恨盯着明令仪,却极为大度地道:“我一个大人岂能与小孩子计较,没得说出去让人笑话。
先前晋哥儿可是因为夫人受罚的,夫人也能不计前嫌前来探望,我又岂能不来。罢了,夫人说得也是,我留在这里若是晋哥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倒说不清楚了。”
她曲膝施礼,仰着头关切至极地看着曾退之:“国公爷,你千万得保重自己的身子呀,你是府里的顶梁柱呢......”
曾退之原本痛楚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他抬手抚着许姨娘的脸颊,心疼地道:“你也瘦了,回去好生歇着,我等下来陪你说说话。”
明令仪没有去看两人你侬我侬,越过他们匆匆走了进去,屋子里药味浓得让人透不过气,晋哥儿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发青,只余胸脯微微起伏,能稍微看出来他还活着。
王大夫与太医正神色凝重,正忙着在施针,徐延年安静站在一旁,垂眸深思着什么。
“现在情形如何?”明令仪微微蹙眉,低声问道。
徐延年听到她说话才恍然回过神,难过地道:“好不容易有了口气,只醒来后又睡了过去,大夫说约莫脏器有伤,已经开了止血的方子,熬了药已经喂过了,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太医正撩起了晋哥儿的中衣,认真凝视着他胸口的淤青,明令仪顺着看过去,见他胸下凹陷塌了一小块,估计被踢断了肋骨。这肋骨断了倒不会即刻要了他的命,就怕断了的骨头戳破心肺,那他真是小命难保了。
“怎么下得了手,怎么下得了手。”徐延年抹了把脸,喃喃低语。
明令仪没有做声,静静站了会就转身从屋里走了出去,许姨娘已离开,曾退之仍旧靠在那里出神。
她见长平缩在角落里发呆,将他唤了过来问道:“祠堂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从头到尾仔细说清楚,一点都不能漏下。”
长平头发已经被他抓得乱蓬蓬,嘴唇都起皮泛白,哭丧着脸道:“国公爷这几日累极了,一直没有歇息好,回到院子好不容易才睡着,这时守祠堂的下人前来着急忙慌禀报,说晋哥儿被关进祠堂里后,先是哭闹骂人,吵着要放他出来。
下人得了国公爷的吩咐,哪里敢擅自作主,晋哥儿见哭闹无用,最后竟然干脆发狠砸起了里面的祖宗牌位。下人听到里面的动静,吓得再也顾不得其他,开了门进去一看,祠堂里面已经乱得不像样,祖宗牌位胡乱丢得到处都是。
国公爷一听气坏了,赶到祠堂前二话不说,对着还在哭闹的晋哥儿抬腿就是一脚,当时晋哥儿就再也没哭了。”
明令仪斜了长平一眼,快被他最后一句逗笑了。只是这守祠堂的人也有意思,晋哥儿开始砸的时候,外面的人居然没有听到动静,非得要他将祠堂掀翻了才开始大呼小叫。
不过想到现在府里由许姨娘在掌管中馈,这些倒也说得通。
明令仪叹了口气没有再问,心底只余深深的疲惫与悲凉。许姨娘太急不可耐,可若是曾退之没有将赵家的恨意怪罪到晋哥儿头上,他踢出的那脚怎么也会收敛着些。都说虎毒不食子,他为了前程连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也能下狠手,真是禽兽不如。
曾退之慢慢直起身,哑声问道:“里面可好?”
明令仪冷笑,好不好他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她赌他根本没有勇气进去,他怕见到晋哥儿,也怕自己绝了后,他的难过颓废,关心问候,甚至包括恨意嫌弃都是真。
她有些不明白,他这样左右纠结,怎么还没有疯掉呢。
长平忙探头从窗棂里望进去,摇了摇头轻声道:“还是老样子。”
曾退之闭上眼,神色痛苦不堪,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也像是在解释:“那是曾家祖宗祠堂,他怎么能砸掉祖宗的灵牌,不孝不仁不义,逆子,真是逆子!”
夜色一点点降临,秋风起了吹得人全身发寒,给原本静悄悄的院子更添了些凄凉肃杀之意。
明令仪摸了摸手臂,吩咐道:“长平,院子里的灯都点上吧,四下亮堂也能看得清楚些。伺候国公爷回去用饭歇息,这里有大夫看着呢,晋哥儿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我留在这里也无用,也先回去不在这里添乱了。”
偏院里温暖又舒适,厨房里拆了蟹黄出来做了蟹粉豆腐,瓦罐里的新鲜板栗煮肉还在汩汩冒着泡,甫一进屋香气就扑面而来,将明令仪在前院的郁气一扫而空,觉得肚子也饿了起来。
秦嬷嬷将热水倒在铜盆里伺候她净手,嘀咕着道:“夫人真是操不完的心,晋哥儿是死是活那是国公爷的事,你去管了说不定最后反而会怪罪到你头上来。”
明令仪接过帕子擦手,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晋哥儿没了生母,又被亲生父亲厌弃,还有个虎视眈眈等着要他命的许姨娘,能活下去那是上天保佑。
可若是他现在没了,曾退之没了儿子继承爵位,难道要她生一个出来不成。
夏薇手下不停摆着碗筷,低声道:“夫人,我又去四处打听过,厨房里说那晚小孙氏院子里,国公爷从前院吃完酒席进去后,厨房里送过一次热水进去伺候他洗漱。
然后不过小半柱香的功夫都不到,小孙氏又让厨房送了热水进去,有那已成亲的媳妇,私下在嚼舌根,悄悄猜国公爷与小孙氏有无圆房。”
明令仪讶然,怪不得提到小孙氏时曾退之如此厌恶,原来一旦失去了男人雄风,成了半废人,哪怕是吴国大长公主的权势,也没办法让他能坦然面对小孙氏,毕竟她是目睹了他不行的人。
她随即欢快笑了起来,夏薇有些不解,愣愣问道:“夫人,你笑什么?”
秦嬷嬷拍了下她的手臂,嗔怪地横了她一眼:“你这个死丫头,待你成亲以后就知道了,不懂别瞎问。你不是饿了吗,快下去吃饭吧,走走走......”
晋哥儿虽然蠢笨跋扈,但命却大,第二天就醒了过来,虽然依旧虚弱,却已经能哭着喊痛骂人。
曾退之将赵将军传进了府里,两人不知道交涉商议了什么,最后算是握手言和。赵将军去探过晋哥儿的病,也没有闹起来,将赵姨娘安葬之后,府里总算安生了下来。
徐延年也终于要离开定国公府,他指挥着小厮,将先前替明令仪晒的书画送回了偏院,双手恭敬递上单子道:“夫人,这是书画名册,你检查核对下是否有误。”
明令仪忙接过单子顺手交给了秦嬷嬷,笑着颔首施礼:“多谢先生帮忙晒书,我自是相信先生的人品,才将这些书画交到了先生手里。”
徐延年又郑重其事躬身大拜,说道:“是我应该感谢夫人,这些书籍字画极为难得,尤其是大儒的批注,读后让我受益匪浅,从前读起来晦涩不理解之处,也顿时豁然开朗起来,这都是托了夫人的福。”
明令仪忙道不敢,招呼着他坐下来,亲手倒了杯茶递过去,微笑着问道:“先生以后打算去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