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武公的手段,可谓是雷霆霹雳无人能及,郑伯寤生也继承了他父亲如此刚硬的手腕儿,可谓是一脉相传。
郑武公的确得到了胡国,然而关其思一脉落得一个凋零的下场,关其思的脑袋还送到了胡国,可谓是身首异处,不得善终。
就因着这个事儿,关其思的后人与郑国翻脸,他们虽然是土生土长的郑国人,却恨死了郑国的国君,如今已然不是郑武公执政,轮到了郑武公的儿子郑伯寤生,但关其思的后人仍然记着这笔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说起来,郑武公虽然得到了胡国,但他的阴险也被流传了下来,关其思的死震动天下,亦成为了天下名士。
如今关其思的后代就在营中,成为了一名刺客,天子要砍了这个刺客的脑袋,其实无可厚非。
然而非就非在,这个刺客,是关其思的后人。
天下之事,不是一两句话便能概括的,有很多事情明摆在那里,但社会舆论又是另外一个问题,在现代信息如此发达的年代,很多人还会被舆论蒙蔽了眼睛,更不要说是信息不发达的古代了。
如果姬林杀死关其思,在天下人眼中,他首先杀死的是名士后代,其次才是劫持太傅的刺客。
舆论的力量在古代有多可怕?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便能明了,就说郑伯寤生。郑伯寤生诛杀共叔段,明摆着是因为共叔段太猖狂,把自己当成了第二个郑国的国君,要和郑伯分庭抗礼,于是郑伯忍无可忍攻打了共叔段,还囚禁了与共叔段里应外合的武姜,也就是自己的母亲。
按理来说,郑伯寤生做的没错,武姜帮助小儿子谋反,还想杀了大儿子,郑伯只是软禁了武姜,并没有杀死她。但是那会儿,市井流言说的实在太难听,都说郑伯寤生和他父亲一样,是心狠手辣之人,杀弟弟,囚母亲,简直就是不孝,这样不孝没有礼仪的国君,怎么能给郑国做出榜样?
武姜和共叔段的动乱那么大,市井百姓难道看不到么?他们的确看到了,但舆论的可怕性在于煽动,有反对郑伯寤生的人,就用不孝做文章,郑伯寤生最终无奈,选择妥协,接回了自己的母亲,和武姜重新见面。
如今姬林面对的,也是郑伯寤生的老路。如果他杀了关其思的后代,简直便是仇者快,只会让那些忌惮天子权威的人煽动舆论,说天子弑杀忠贤之后,不爱惜人才。
试想想看,天子刚刚即位多久?如果落下这么一个大帽子扣在头上,以后还有什么贤能会归顺天子?
黑肩今日来,便是为了这个事儿,说:“天子为了太傅的事情震怒非常,一意孤行,无论是谁劝都不行,因此黑肩也只能来找太傅出马了。”
祁律想了想,这本是郑国的烂摊子,没道理让天子给他们收拾,倘或天子真的因为这个吃了亏,而且还是因着刺客劫持了自己的事情,怕是有人诟病天子的时候,也会诟病自己这个“馋臣”。
祁律觉得这事儿自己不能不管,便说:“有劳周公前来知会,律这便去一趟圄犴。”
黑肩点点头,很快离开了。
祁律当即起身,带着獳羊肩和石厚,也很快离开了营帐,往圄犴而去。
祁律刚刚进入圄犴,皱了皱眉,他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儿,再往里走了几步,一眼便看到了姬林。
天子一身黑袍,坐在圄犴之中,地上扑了席子,面前摆了案几,甚至还放了羽觞耳杯和几块点心,圄犴之中,刺客便被绑在木桩之上,旁边侍立着虎贲军,手握带着倒刺的长鞭,那鞭子上显然有血,冒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儿。
祁律从外面走进来,姬林正拢着袖袍,端起羽觞耳杯来饮水,他的动作十分优雅,透露着一股天子的威严。他的唇角压着,轻轻呷了一口,便将耳杯“哆!”一声放在案几上,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说:“嘴硬是么?寡人倒要看看,你还能嘴硬到什么地步。”
祁律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问了问门口值守的虎贲军,天子为何如此震怒。原是蔡侯措父主使,天子想要出个诏书,将蔡侯措父的恶行公之于众,所以需要这刺客认罪画押才可。
虎贲军说:“这刺客嘴巴臭的很,一口咬定是郑国所为,惹恼了天子,因此天子令人用刑呢。”
祁律听明白了始末,这才走进圄犴,姬林一眼便看到了祁律,长身而起,赶紧走过来一步,挡住那刺客,站在祁律面前。
姬林身材高大,立刻将受刑的刺客挡在身后,那刺客身上都是斑斑点点的血痕,虽然用刑还不是太多,但已经见了许多血。
祁律其实早就看到了,姬林这个时候再挡,也于事无补,反而像是掩耳盗铃。
祁律恭敬的给姬林拱手说:“律拜见天子。”
姬林说:“太傅如何过来了?不是应当好生将养身子么?明日便要会盟,还有太傅劳累的,快,獳羊肩,扶太傅回去歇息。”
祁律却说:“天子,律来圄犴是有事情,想要问一问这刺客。”
姬林皱了皱眉,他一听就知道,绝对是有人背着自己去找了祁律,而这个人恐怕除了周公黑肩,没有第二个。因着公子冯的性格很冷漠,他才不管郑国刺客的死活,而虢公忌父非常忠心,也不会去找祁律告状,唯独周公黑肩心里的小道道儿一套接一套。
祁律了然的说:“天子想要刺客认罪,并非什么难事儿,律只是想要问几句话,问了便走,也不会耽误歇息。”
姬林似乎拿他没辙,叹了口气,说:“太傅问罢。”
刺客被绑在木桩上,垂着头,根本没看祁律一眼,旁若无人,态度非常傲慢。
祁律也不在意,说:“律有几个问题问问你。其一,你可是郑国老臣关其思的后人?”
那刺客眯了眯眼睛,立刻便有了动静,抬头看了祁律一眼,但是没说话。
祁律又说:“关其思忠心耿耿,乃是天下名士,可会为了一己私私愿,去劫持不相干之人?”
刺客冷笑一声,说:“我的事情,干我祖上甚么关系!”
祁律点点头,说:“好,那律还有几个问题。”他看向刺客,继续说:“律想问问你,当年关其思向郑国先公进言并吞胡国之时,关其思年龄几何?身体如何?”
祁律这两个问题简直令人匪夷所思,突然问关其思当时多大岁时,身体如何,连姬林都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那刺客看着祁律,眯了眯眼睛,似乎一时参不透祁律的意思,因此没有贸然开口说话。
祁律说:“虽律没有荣幸亲眼识得关其思其人,但依律所知,当时关其思已然年迈,垂垂暮已,身体也愈发的不如意。”
的确如此,关其思是当时的老臣,年纪非常大了,身体自然不怎么好,在当年已然是相当长寿之人。
祁律第三次开口,说:“关其思被郑国先公大辟之后,郑国先公可有惩治关氏余人?”
祁律继续自问自答,说:“依律所知,郑国先公并未因关其思失言,对关氏余人有任何追究惩治,相反……”
祁律来这里之前,特意去问了祭仲,祭仲是郑国的太宰,对郑国如数家珍,祁律问他关于关氏的事情,祭仲虽没有亲身经历,但是看过简牍。
祁律又说:“当时的郑国先公,非但没有牵连关氏,而且还发出了大量的财币抚恤关氏,可有此事。”
“抚恤!?”刺客终于开口了,沙哑的笑着说:“抚恤?!我关氏忠心耿耿,宗主却落得人头落地,身首异处的下场,是甚么恶臭的财币可以抚恤的吗!?把我们关氏当成了甚么人!?”
祁律点头说:“你说得好,你为宗主鸣不平,但若是真的下了黄泉,见到了过世的老宗主,他恐怕要骂你一句蠢钝。”
刺客瞪着祁律,觉得祁律是在辱骂自己,说:“为何!?”
姬林算是听明白了,从之前的懵懂,摸不着边际,到方才的恍然大悟,果然姬林是个极其聪明之人,他以前不开化,不通人情世故,如今慢慢懂得人情世故后,心窍也越发的通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