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太宰,如今的罪臣黑肩坐在地上,他的脖颈上戴着厚重的枷锁,双手铐在枷锁之内,目光很平静,微微抬头,看着昏暗牢室内,唯一的气窗。
虽如今是暮春,正是草长莺飞之时,然而圄犴外一片荒凉,别说是黄莺,便是连一片草叶子也看不到,只能看到一方逼仄的黑夜。
黑肩的目光很平静,很平静,寂静的犹如一潭死水,他的脖子上手臂上都是伤口,裹了厚厚的伤布,殷红刺目的血水从伤布里面透出来,越是凝聚越多,但黑肩根本不在乎。
他满不在乎……
姬林走进去,虢公伸手搭着腰间佩剑,声音冰冷,并且沙哑的说:“罪臣黑肩,见到天子,为何不拜?”
黑肩没有反应,还是那样平静的看着气窗,似乎透过气窗看到了什么。他坐在地上,坐姿却依然挺拔,似乎忘不掉自己是周公之后的身份,即使流血,头发也梳理的一丝不苟,并没有拜见天子,反而没头没尾的说:“你是甚么时候,怀疑我的?”
这话显然是对虢公忌父说的。
虢公忌父的眉头稍微皱起了一些,呼吸也凝滞了一下,他似乎在忍耐什么,却还是开口了,沙哑的说:“在你提起……当年蒙受天子救命之恩之时。”
黑肩有了反应,不顾颈间的伤口,慢慢的回头。他记得,当时在路寝宫的太室之中,黑肩为了博取忌父的信任,他说起了当年还是太子的姬林,为了保护黑肩和忌父,把马匹让给他们,自己去引开敌军的事情。
黑肩乃是周公旦九世孙,尊贵无比,当时的事情在黑肩心里是一个污点,倘或他再思虑的周密一些,便不会被敌军偷袭,因着如此,这些年来,黑肩从来没有提起过那件事情。
但那天不同,他在太室中,提起了当年的污点,而且还哭了。
黑肩本以为这能引起虢公的共鸣,万万没成想,却成了虢公怀疑他的导火索。
黑肩轻笑了一声,笑声何其沙哑,说:“是啊,是我……自作聪明了,聪明反被聪明误。”
姬林被黑肩无视了许久,听着他与虢公忌父叙旧,心里本就一撮的火焰,听到他提起当年的事情,心中的火焰更像是泼了油一般,他自认为对两位师傅是掏心挖肺,一片赤诚,从未想过是黑肩在背后捅了自己一刀。
如果不是祁律,这一刀必然致命!
姬林克制着自己的怒火,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般寒冷过,沙哑的说:“寡人问你,为何要叛变?”
“为何?”黑肩轻笑起来,语气十足傲慢,说:“因为你不配!不过一个黄口小儿,我大周百年基业,你凭甚么担得起?是凭你的优柔寡断,还是凭你的妇人之仁!?黑肩错了,黑肩果然错了,错就错在野心还是太小了,倘或黑肩的野心再大那么一点点,大那么一点子,不是扶持王子狐那个畜生,而是自己上位,你这黄口小儿,怕是已经一败涂地了!”
黑肩说着,越说越是兴奋,越说越是欢心,声音愈发的大,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枷锁“哐哐”发响。
虢公忌父呵斥着:“黑肩!退后!不得放肆!”
黑肩浑似没有听到忌父的话,仍然一步步逼近姬林,肆意的说:“我说的不对么?!你哪一点子配做天子?你担得起这个天下么?”
“嗤——!!”
是冷剑的铮鸣声,虢公忌父感觉腰间一轻,身上挂着的佩剑已经被姬林一把引了出来。
昏暗的牢室中银光一闪,仿佛要割裂这混沌的死寂,姬林手背青筋暴怒,死死握住长剑,剑尖点在黑肩的脖颈之上,一双眼目赤红,冷冷的说:“黑肩,你听好了……寡人,配得起这个天下。”
“是么?”黑肩淡淡的一笑。
姬林的手一直在抖,何止是手背上,藏在黑袍中的手臂同样盘踞着青筋,他并非害怕的颤抖,而是愤怒,被至亲背叛的愤怒。
姬林彻底被他触怒了,被他不痛不痒的轻视触怒了,声音却愈发平静下来,说:“好,既然你想死,寡人便成全你,待大父发丧之后,便赐你大辟。”
说完,“啪!”一声,姬林瞬间将长剑又插回虢公忌父的剑鞘中,一甩袖袍,步履如风,大步踏出了牢室。
等姬林大步离开,已然不见了人影,黑肩才突然一笑,用很轻的嗓音说:“谢天子……成全。”
虢公稍有迟疑,并没有立刻离开牢室,而是在昏暗中凝望着黑肩,说:“你这又是何苦?”
……
祁律在筵席上应酬一番,已经累得不轻,因着他头一天成为太傅,还没有下榻的宅邸,所以还是要出宫回到馆驿去休息的。
祁律登上辎车回到馆驿,本以为能休息放松一下子,那宴席之上可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诸侯关系错综复杂,尔虞我诈,一个个能笑出花儿来,却不知在背地里捣什么鬼。
“少庶子!少庶子!”
“不对……太傅,太傅!”
祁律有些头疼,一回来便被人如此大声呼唤,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一个仆役跑过来,怀里还抱着什么,急忙的说:“太傅!不好了,太傅豢养的狗子,这几日竟是一直未醒。”
“什么?”祁律吃了一惊,原那仆役怀里抱着的,便是祁律的狗儿子——狗蛋儿!
姬林恢复了原貌,已经从狗蛋儿身上脱离出去,变回了自己的模样,自从姬林变回去之后,小土狗便没有醒过来,这些日期祁律太忙了,一直将小土狗交给仆役来照顾,好不容易回来,竟听闻小土狗从未醒来。
祁律赶紧把狗儿子抱过来查看,呼吸很平稳,仿佛睡着了一般,但是哪只狗睡觉,能睡这么长时间?
祁律着急的说:“看过医师了么?”
仆役说:“看过了,馆驿里的兽医都看过了!只是不好,怎么也不见醒!”
馆驿里有医师,也有专门给动物看病的兽医,不过一般都是给诸侯们的马匹看病,这次轮到给小土狗看病。
兽医说不出所以然来,小土狗就是不醒,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
如今馆驿里的兽医束手无措,也只剩下宫中的兽医,倘或宫中的兽医还是束手无措,那便是无力回天了。
祁律心中着急,狗儿子这么多天没醒过来,已然不能再耽搁了,他立时就想要抱着狗儿子进宫,去让值班的兽医帮忙看看,但是如今已经夜了,宫门紧闭,没有急招,祁律这个太傅刚刚上任,也不能破坏规矩。
就在这时候……
“太傅!祁太傅。”一匹高头大马仰头嘶鸣,猛地停在馆驿门口,只见一高大男子从马上翻身跃下,动作非常迅捷,大跨步跑过来。
祁律一看,来人正是虢公忌父!
忌父见到祁律,说:“太傅,天子从圄犴回来,便大发雷霆,任是谁也劝不住……天子如今最听太傅的话儿,还请太傅进宫去,劝一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