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令主教意外的是,国王并没有做出圣裁。
“真理不是由国王或是什么人来决定的,真理的评判标准只有事实。”那裁判官大声重复着国王的话,“因此陛下不会对学术问题做出裁决。”
威尔伯福斯主教惊讶地看向王室包厢,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了。
楼下国王的马车从君王专用的出口驶了出去,在车厢里,罗伯特看向国王的目光同样充满惊讶,“您显然认为日心说是正确的,那么您为什么不愿意裁决呢?”
“正确的?”国王笑了起来,“威尔伯福斯主教有一点说的对,宇宙的运行规律,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推算清楚的……也许有一天会,但必然不是在可预见的将来。”
“所以您不觉得太阳是宇宙的中心?”
“为什么宇宙一定要有一个中心呢?”国王说道,“大海如此浩渺,当您乘船行驶在大洋上的时候,周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您能够指出大海的中心在哪里吗?那么宇宙比起海洋还要大无数倍,它为什么就一定有一个中心呢?人类觉得自己是万物之灵,可或许人类连同地球,太阳,都只不过是宇宙当中一粒悬浮的尘埃,平平无奇,却自命为宇宙的中心,这才是真正好笑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罗伯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不就意味着……”
“意味着宇宙或许并非有一个造物主。”国王耸了耸肩膀,“不过恐怕在我们有生之年是看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您可千万别对别人讲这些话。”罗伯特担忧地看着国王。
“您不是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做裁决吗?”国王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与他登基时相比,一切看上去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人类必须学会自己去寻找真理,而不是听凭某个声音的裁决,无论这声音来自神父,国王,先知,甚至是救世主,这才是通向未来的钥匙。当人类用这把钥匙打开理性的大门的时候,新世界就会展现在我们的眼前,到那时我们才会发现,过去的自己究竟是多么的愚昧。”
马车越跑越快,很快窗外所掠过的就变成了一些模糊的影子。
第221章 入侵爱尔兰
五月十日,备受瞩目的西班牙舰队,终于完成了启航之前的最后准备。
根据计划,多达三百五十艘战舰,在从这一天开始的三天内分别从加的斯,里斯本和拉科鲁尼亚的军港起航,在西班牙北部的海岸线上集结,再乘东南风穿过比斯开湾,驶向不列颠群岛的海岸。
大批的物资,粮食和火药,在最后一刻被送上了还带着油漆味道的战舰。一万两千名用来在爱尔兰建立前进基地的士兵,大部分也已经在战舰的底仓里给自己找了一块还算得上是干燥的地方作为落脚地,与他们一起上船的,还有一大批的造船工匠——许多战舰虽然已经加入了舰队,然而许多细节的工程还没有完工,于是造船厂只能够寄希望在出征的旅途当中尽量修补如今还没有完成的部分。
舰队的指挥官是来自热那亚的乔瓦尼·多列亚,在两年之前刚刚从他那位名声显赫的叔公安德烈亚·多列亚手中接过了舰队的指挥权。多列亚家族作为热那亚的名门望族,是哈布斯堡皇帝在海军当中倚重的柱石,前任舰队指挥官,著名的安德烈亚·多列亚,是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时代里唯一能与奥斯曼帝国的“海盗王”海雷丁对抗的基督教将领,如今年过九十的他,将自己的衣钵传承给了侄孙,继续为哈布斯堡帝国的海权服务。
在加的斯举行的出征仪式上,教皇派来的特使向上帝祈求舰队一路顺风,祝愿天主的利剑劈散异端的黑雾,将信仰的光明重新播撒到陷入迷途的不列颠群岛上。同一天,在罗马,根据教皇保罗四世的诏谕,整个罗马城所有的教堂塔楼上的大钟都被敲响,以祝愿西班牙的神圣入侵一切顺利。
密探,外交官和投机者,他们的影子在欧洲各个显要宫廷里流窜着,无数的外交信函,密件和便条被涂写,阅读,而后又投入壁炉烧为灰烬。各个大国的首都是一个个结点,而之间的海路和驿道就像是一根根蛛丝,在整个欧洲大陆上结成一副细密的蛛网,蛛丝的每一次轻微波动当中都蕴含着无穷的信息。不列颠和西班牙如今坐上了赌桌,然而似乎无数的观众比起两位主角更要关心骰子开出来的结果。
五月二十日,来自各个港口的舰队在西班牙西北部的海岸完成了集结,向北方行进,可天气情况却不尽人意,在一天的大多数时候,天空中都刮着强劲的西风,将舰队朝着法国海岸的方向吹去。而当西风停歇下来时,天空又像是凝结了的猪油一样,没有一丝风,连空中挂着的白云都静止不动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舰队的行进速度收到了巨大的影响,保持队形彻底成为了一种奢望。组成西班牙舰队的水手们来自各个国家,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说意大利语的那不勒斯人和有着极重的口音的德意志人,都在西班牙国王的旗帜下服役,而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在此之前几乎从未出海过。在这样复杂的天气条件下,指挥官乔瓦尼·多列亚也只能勉强依靠旗语指挥舰队,然而事故依旧接连不断。
在起航之后的第三天,两艘战舰在漆黑的夜晚撞在了一起,在其他舰只派出小艇去救援遇难者之前,她们已经沉入了漆黑的海底,只在海面上留下无数的碎木片和少量的幸存者。而至于桅杆损坏,船只漏水这样的小毛病,则更是数不胜数。这些赶工建造的新战舰的工艺水平本就不佳,而西班牙严重的腐败所导致的偷工减料更是让战舰的质量问题雪上加霜。
接踵而至的事故对舰队的士气造成了巨大的打击,而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那些在底仓里被像牲口一样运载的陆军士兵们,许多因为吃了受潮发霉的食物而患上了痢疾,恶劣的卫生环境让一艘艘西班牙战舰都成为了疾病传播的温床。到五月二十七日,整个舰队里已经有超过六千人染病,其中的大多数都卧床不起,无法参加战斗。
此时,无敌舰队距离爱尔兰的南部海岸,还剩下大约一百五十海里的路程。
三天之后,清晨时分,爱尔兰沃特福德郡。
丹尼·奥哈拉心不在焉地挥着手里的鞭子,驱赶着羊群沿着湿润而又柔软的土路向前走着。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直到今天早上方才止歇。树梢上挂着的绿叶和脚下的灌木枝条上,都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
牧羊人奥哈拉紧了紧身上裹着的斗篷,对于一个像他这样的矮个子而言,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旧斗篷实在是显得太宽大了些。虽说已经是初夏的时节,可空气中依旧带着清透的凉意,让人每次呼吸时都感到一股寒意涌入了自己的肺里。
他轻轻摸了摸胯下坐骑背上的鬃毛,给马的嘴里塞进去一块方糖,马儿发出一声满意的鸣叫。
“你听说了吗?卡代尔老爷要卖掉他的一半羊群。”他侧过头,朝着身旁另一匹马上的保罗·马丁说道。
与自己的同伴恰恰相反,保罗·马丁是个瘦高个子的红头发青年,他有着树枝似的细细四肢,就像是被人硬生生拉长的橡皮,插在身上像是螃蟹的腿一样不协调。
保罗本来正在马背上打着瞌睡,听到同伴的话,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差点从马上掉了下来。
“真的吗?这是为什么?”他不等到在马鞍上重新坐稳,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还不是因为这该死的战争。”丹尼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羊毛的行市实在是不好,如今港口封闭,布匹和成衣都堆在港口发不出去,纺织厂都停了工,还有谁买羊毛?北边各个郡的庄园主都在屠宰自家的绵羊,羊群越多,赔掉的本钱就越大。”
保罗年轻的脸上也挂上了愁容,“我妈妈天天担心我会被征去打仗,特别是民团开始训练之后……我舅舅当年就为了亨利国王死在了法国,她一提到打仗这个词就要大哭大闹一通。”
“即使要召集民团,恐怕也就是做一些守卫地方之类的工作。”丹尼短暂地干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听上去并不那么有说服力,“我那天偶然听到本堂神父和司祭讲,这场战争会在海上就定下胜负,即使有陆战,也会在英格兰那边。”即便如今已经成了一国人,爱尔兰人对英格兰人遇到的麻烦,总还是怀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情。
“听说神父对西班牙人要来表现的兴高采烈。”保罗弯下腰,用马鞭抽打着道路两旁灌木的枝梢,“我真奇怪他怎么还没被乡公所抓去问话,我听我妈妈讲,他说的那些话,要是放在亨利国王那时候,可是要受肢解大刑的。”
“那是老黄历了。”丹尼·奥哈拉笑着摇了摇头,“如今的爱德华国王搞的是什么宗教和解,天主教徒也许还受到些歧视,可至少官方的迫害是没有了。所以你看,也只有我们的神父那样的老顽固还抱着老一套不放,其他有谁愿意和他一起发疯?”
“他说西班牙人是来解放所有的天主教徒的。”保罗的坐骑左前蹄踏进了一个满是积水的泥坑,他连忙用双腿夹紧马腹,“他还说爱尔兰是天主教的忠实堡垒,菲利普国王一定会对爱尔兰人另眼相待。”
“解放?”丹尼·奥哈拉发出一声突兀的大笑,离得最近的几只羊被这声音吸引,转过头来,嘴里还叼着几根青草。
“我可是打过仗的,告诉你吧,当一个人手握武器的时候,他就拥有了对手无寸铁的人任意施为的权力,这种权力会把最善良的人也变成野兽的……这就是战争所做的,它把人变成野兽,或许人本身就是野兽,战争不过是撕掉了我们身上那层文明人的外衣罢了。”
“你想过那些‘解放者’来到村子里来会发生什么吗?他们会砸开每一家的房门,把里面带一点金色的东西都掳掠一空。他们会屠宰你们的鸡鸭和牲畜,拉走你们的粮食,再把他们吃不完的部分糟蹋掉。他们会点燃所有的房子,在火光里喝着从酒馆的地窖里挖出来的藏酒,强奸还留在村子里的倒霉姑娘!那时候,他们才不会管自己施暴的对象,是信天主教的爱尔兰人,还是信新教的英格兰人呢!”
他从鞍囊里掏出一个酒壶,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烧酒。
“怎么,你还以为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和你们一起去教堂做弥撒,沐浴在主的荣光之下的吗?”丹尼看着青年的脸变得比冬天的积雪还要白,“听我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就带着你母亲逃命,离这该死的一切越远越好……战争就是地狱!”
保罗低下头,沉默地消化着自己年长同伴话里的信息。
“如果卡达尔老爷要卖羊,那么他肯定就用不着三个羊倌了。”青年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丹尼甚至怀疑他或许要哭出来了,“那么他肯定要辞退我,留下你和莱尼……毕竟我来的最晚,你们和他可都是老交情。”
“我听说的版本,是他只打算留一个人。”丹尼·奥哈拉伸手拨开一根伸到他眼前的树枝,“我猜莱尼会留下,这个马屁精可会讨老胖子的欢心了。”
“那我该做什么呢?”保罗呆呆地看向自己的同伴,“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吗?”丹尼打了个哈欠,“我想到城里去见见世面,去都柏林,甚至去伦敦。这乡间的生活就像是一潭死水,我实在是烦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