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读完了信,他将信纸重新折叠起来,塞进信封,将那个信封揣在了自己的怀里贴身放好。
“好了,您说您要跟我讲一讲什么报告来着?”他故意地咳嗽了几声,朝着塞西尔大声问道。
如同一个忠实的臣仆应该做的那样,对于不该看到的东西,塞西尔先生一贯视而不见;对于不应该听到的东西,塞西尔先生也一贯充耳不闻。
他像是平时在国王的书房里一样,动作优雅地从文件夹里拿出了一份报告。
“陛下,从尼德兰的我国商人那里传来消息,西班牙有可能在尼德兰增加税收,目前安特卫普和阿姆斯特丹的市面上已经有了相关的传言。如果这一消息属实的话,那么这已经是西班牙在这几年里第三次在尼德兰增加赋税了。”
国王微微皱了皱眉头,“罗伯特大人从西班牙传来消息,西班牙国王对于那两艘运输船上的金银落到我们手中这件事情反应十分激烈,他认为西班牙财政恶化的情况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我从银行家们那里也得到了一些消息,您知道的,伦敦的银行家们大多都与他们在欧洲大陆的同行们之间都有着密切的业务往来。目前整个欧洲的银行界,对于西班牙债券都抱着怀疑的态度。在明年的年初,西班牙的债券将迎来一个到期的高潮,菲利普国王预计要在明年上半年归还一千万杜卡特以上的债款,许多人都认为他会中止偿付。”
国王用手支撑着自己的下巴,看着窗外路边的大树飞速地朝后退去,“您是说,西班牙在明年上半年就会宣布破产?”
“我想这已经是没有悬念的事情了。”塞西尔笑咪咪地说道,“由此看来,尼德兰加税的消息恐怕也不仅仅是市井传闻了,如果我是菲利普的财政大臣,我也只能向他提出这样的建议,暂时撑过这一时,等待和法国人在弗兰德斯和皮卡第边境的战争彻底分出胜负之后再考虑削减军费。”
“这样西班牙的债券就会变成废纸。”国王咬了咬嘴唇,“那些尼德兰的银行家们似乎承担了不少菲利普的债券?”
“是的,陛下,一旦西班牙宣告财政破产,尼德兰的银行家们将会损失惨重的,他们当中的大部分已经决定再也不购买任何的西班牙债券了。”
“那么尼德兰的贵族们呢?他们对于加税的消息作何反应?”国王把身子靠在座椅的靠背上,眼睛依旧望着窗外。
“自然是非常不满的,贵族和商人们普遍认为,目前的税率已经是他们能够向马德里宫廷作出的最大限度的妥协。然而比起关税的调整,他们更加厌恶的,是传言当中将要开征的印花税。在这之前,西班牙在尼德兰开征的所有商业方面的税收和关税,全部都是间接税,那些商人和贵族们也许对此不满,但这些税收毕竟也可以看作是一种规范商务秩序的举措。可是印花税是一种直接税,对于它的目的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要从尼德兰这片西班牙帝国最为富庶的领地上获取尽可能多的资金,而且不经过当地议会的同意。尼德兰贵族普遍认为,这这将会开辟一个危险的先例,如果印花税顺利推行,那么就将为未来更加沉重的赋税打开大门。”塞西尔合上手里的文件夹,“他们将会尽一切手段阻挡这种暴政。”
“包括使用暴力吗?”国王问道。
“我认为是的,陛下。这项不得人心的政策,将把阿姆斯特丹,海牙,安特卫普或是布鲁塞尔街上行走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一个潜在的炸药桶,在任何一点上出现一到两颗跳动的火苗,就会引起一连串的爆炸。”
仿佛是在为塞西尔所说的话做注解似的,马车的轮子压到了一块石头,车身猛地向上弹跳了一下,而后接着向前飞速驶去,从马车下方又传来了车轮压过铺路的碎石时所发出的沉闷滚动声。
“您是说尼德兰将要爆发一场革命。”国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颠簸皱了皱眉头。
“我想如果菲利普国王真的打算把点燃了的火把往火药库里抛掷的话,革命将不可避免,陛下。”塞西尔把声音放得很低,几乎要没淹没在车轮声中,“事实上,一些尼德兰贵族已经与我们在当地的代表进行了接触,他们隐晦地表达了希望在可能到来的革命里获取我们的支持。”
“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国王问道。
“他们希望您能够给他们提供一些武器,包括火枪和各类火炮,以及尽可能多的火药。一旦革命爆发,他们希望您能够封锁英吉利海峡,阻止西班牙继续通过海路向他们的弗兰德斯军团输送补给。”
“所以他们的如意算盘,就是让我来帮助他们抵抗西班牙海军。”国王的目光尖锐地看着塞西尔,语气里满是冷漠和嘲弄的意味,“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他们声称会尽快武装五十到八十艘商船,加入到您的舰队当中,但前提条件是您需要派出一支远征军在尼德兰南部登陆,总人数不能少于四万人,至于军费,他们愿意承担一半的金额。”
“那么我能得到什么呢?”国王冷淡地说道,“虽然我对于他们的处境表示同情,但是一场与西班牙的战争,再加上派出四万人去欧洲大陆的花费,这一切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们暗示我的代表,在尼德兰独立之后,独立的尼德兰王国将需要一位新的国王,而这个王位他们将赠送给给予他们最多帮助的朋友。”
“前提是给予他们充分的自治权?”国王微微向上抬了抬眼皮。
“的确如此,陛下。”塞西尔点了点头。
“那么法国人那边呢?”国王接着问道,“他们与法国人有没有接触过?”
“据说他们往巴黎也派了人。”塞西尔说道,“很显然,他们希望法国人在边境线上给西班牙的弗兰德斯军团施加更大的压力。”这只军团是西班牙最为精锐的一只陆军部队,它每年的花费占到西班牙人军费的三分之一,如果尼德兰人真的宣告独立,那么这只军队将是他们所面临的最为紧迫的威胁。
“那么他们给法国人许诺了什么东西呢?”
“这个我不太清楚,也许是弗兰德斯南部的一些城池?”
国王摇了摇头,“这可不足以打动亨利二世国王,要我说,他们给法国国王开出的条件,与给我开出来的是同样的价码。”
“您是说尼德兰的王位?”塞西尔问道。
“只可惜尼德兰只有一顶王冠,而我和法国国王却有两颗脑袋。”国王冷笑了一声,“这些家伙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用一个虚无缥缈的王位,就想让两个最强大的王国成为他们谋求独立的工具。”
“您是说这是一张空头支票?”
“不然呢?”国王反问道,“难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摆脱了西班牙的桎梏,就是为了被另一个大国纳入她的势力范围吗?赶走了菲利普,难道他们还要迫不及待地再给自己找一个外国的主子?”
“尼德兰是欧洲的十字路口,占据着莱茵河入海口的位置。如果我们占据了尼德兰,就会形成一个封闭的北海贸易圈,我们的商人沿着莱茵河和相连的水系,可以一路抵达中欧,到那时候德意志的西部也会成为我们的势力范围,您觉得法国人会容忍这种局面吗?如果法国人占领了尼德兰,那么他们的东部边界就会扩展到莱茵河,而他们的军港就会修建在泰晤士河入海口的对面,正对着我们的首都,而我们在欧洲大陆上唯一的据点加莱就会成为一座孤岛,这种局面我也绝对不能接受。那么最终我们双方就只能各退一步,用一个独立的尼德兰作为法兰西和不列颠之间的缓冲区……一个多么精妙的驱虎吞狼之计!”
“那么您是要拒绝他们的要求了。”
国王的神情变得更加冷漠了,“可目前,我们的首要敌人还是西班牙人,我们和法国人都不希望西班牙势力继续占据尼德兰。您看,这就是这个计划的高明之处,我们根本没办法拒绝。”
“那么陛下希望我怎么回复呢?”塞西尔接着问道。
马车似乎从碎石路驶上了更为坚硬的路面,国王看向窗外,汉普顿宫的身影已经逐渐从树林的尽头浮现出来。
“先答应他们吧。”爱德华轻声说道,“现在他们还没有举起反旗,自然可以随意地提出要求,而等到他们真正面临西班牙大军的时候,就轮到我们向他们提条件了。一旦尼德兰战争真的开始,就是他们有求于我们,那时候他们开条件时也会爽快一点,给予我们一些实际的好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企图用一张空白支票就把我们拉入局。”
“他们需要的火药和武器都可以给他们,菲利普既然要点燃这个火药桶,那么我们也不妨给它多撒上一些火星。”爱德华咬了咬牙,“至于尼德兰的王位嘛……来日方长。”
马车驶入了汉普顿宫的大门。
国王朝着自己的大臣点了点头,“还有什么事吗?”
“目前就是这些,陛下。”
“很好。”国王推开车门,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他停下要迈出去的腿,“以后尼德兰有什么新的消息,请您第一时间通知我。”
说完,他就跨出车门,没有踩踏板就跳到了地上。
国王飞快地穿过宽阔的走廊,对于那些看到他的身影,在走廊两侧向他鞠躬的廷臣和仆役,他一概视而不见。
陛下径直回到了他的书房,他走到自己的写字台后面,挪开那里挂着的一幅罗伯特的等身画像,在画像后面的墙壁上,镶嵌着一个沉重的保险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