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罗伯特大人不是和陛下……“一个年轻的文书悄声对着他旁边的人问道,随即被捂住了嘴巴。
罗伯特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扶着爱德华一起穿过驿馆的大门,走入了阳光下。
一辆马车停在院子的中央,罗伯特扶着国王,踩着踏板上了马车,随后自己也钻进了车厢。
车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车夫吆喝了一声,挥动鞭子,沉重的车轮开始在石板路上滚动起来。
国王看着窗外的街道飞速向后退去,他用手指头轻轻扯着袖口的花边,“我希望你去了西班牙之后要保持警惕,你是外交官,代表不列颠出任大使,西班牙人应该不至于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是我想你也不会受到他们的欢迎的。”
“我料到了这一点。”罗伯特说道,“西班牙人在我们的背后耍弄阴谋,被抓了个现行,他们非但不会为此感到愧疚,反倒会恼羞成怒。”
“有罪的人总不愿意被别人指出自己有罪。”国王说道,他的眉心微微折叠出几道纹路来,“我并不担心皇帝,他是个理智的人,知道如今和我翻脸对他没有好处,我担心的是他的儿子……菲利普是个年轻气盛的宗教狂,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十字架戳过脑子,如果他做了西班牙国王,他会和一切不信奉天主教的国家开战的。”
“可他还不是国王。”
“但是也快了,皇帝活不了几年了,菲利普如今权势日隆,你要小心他找你的麻烦。”
爱德华抓起罗伯特的一只手,“他本身不能对你做什么,但是派几个精力过剩的愣头青来挑衅你这种事情,他做起来没有任何障碍。”
“那就意味着一场决斗。”罗伯特反手握住了国王的手。
“我想马德里就很多人都等着和你决斗呢,即使没有菲利普的授意,他们也会找上门来的。”爱德华耸了耸肩膀,“对那些多血质的伊比利亚人而言,决斗不过是一种发泄精力的方式,或者是在他们心仪的女人面前表现的手段。”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只能顺他们的意,用我的剑给他们放放血了。”罗伯特不屑地笑了笑,“陛下应当对我的剑术有信心的。”
“但愿别出什么差错。”国王叹了一口气。
马车穿过查塔姆城的街巷,这座城市从暴风雨当中醒来,在白日里重又变得耀眼,温暖,而充满生机。
码头附近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一艘大船进出港即便是在这繁忙的商埠,也算得上是一件吸引人的大事,更不用说今天将要从这里启航的是一只舰队了。
前往伊比利亚的外交舰队由八条船组成,其中的三条是有着三根桅杆的大帆船,而剩下的五艘则是身形更加灵巧的小船。玛丽公主和伊丽莎白公主已经分别登上了三艘大帆船当中的两艘,而剩下的一艘自然是留给罗伯特·达德利使用的。
拉车的两匹马在码头前停下了脚步,罗伯特同刚才一样,首先跳下了车,而后他伸出双臂,将国王从马车里抱了出来,轻轻放在码头宽阔的石板地面上。
周围围观的人群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和罗伯特·达德利同乘一车的妙龄少女,她虽然戴着面纱,然而从被海风时不时地撩起来的面纱下偶尔露出的半张脸已经可以看得出来她的风姿绰约。这位小姐的动作颇为优雅,看上去显然出身上流,打扮也显得颇为不俗。人群切切私语着,毫无疑问,他们谈话的主题自然是关于这位神秘的女士的身份的各种猜测。
罗伯特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些人一般,他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落在爱德华身上,就好像除了面前的国王他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似的。
一艘带着遮阳篷的小船停在岸边,一个水手正用一条铁链将它拉住。国王和罗伯特一起登上了小船,那水手放开铁链,四个桨手发了一声喊,用力地将船从岸边划开,朝着停泊在河湾中间的大船驶去。
船桨拍打着水面,激起一串串水珠四溅的浪花,这艘流线型的优雅小船,如同冬日里冰面上的雪橇一样,在如镜般平滑的水面上滑行着。
夏日已经临近结束,七八月里灼人的骄阳到了这时候也显得温和了许多,照在皮肤上让人浑身都暖洋洋的,这实在是一个出海的好天气。一艘艘海船靠泊在从岸边到河湾中央的通道两侧,其中有开往地中海和新大陆的大商船,它们白色的风帆已经全部收起,像门帘一样缠在高大的桅杆上;那些往返于查塔姆与安特卫普和加莱之间的船舶显得更加短而肥胖,他们的底仓里放满了布匹,羊毛和染料。而在这些艨艟大船之间,穿行着无数的小艇和筏子,上面坐着忙于卸货的商人,急着回家看看的水手和海关大楼里的官员们。
罗伯特和爱德华乘坐的小船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了这水上大街似的船阵,驶入了开阔的河湾中央,前往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外交舰队就停泊在那里。
“俄里翁”号战舰已经做好了起航的准备,甲板上的水手们正把黑沉沉的铁锚从河底的淤泥当中拉出来。而在她的前方,玛丽公主搭乘的“君权”号和伊丽莎白公主搭乘的“无敌”号,已经放下了部分船帆,正有气无力地朝着河口方向缓缓行进着。
小船像依偎着母鲸的小鲸鱼一样,轻轻地靠在“俄里翁”号的右舷,舷梯被放了下来。
罗伯特扶着国王走到船边,“抓紧扶手,陛下。”
国王紧紧握住舷梯侧边那用作扶手的绳子,一步一顿地向上爬,生怕自己踩到那繁复的裙摆,从舷梯上径直掉到河里去。
罗伯特注意到了爱德华的紧张,他从背后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搂住了爱德华的腰。
“别担心,陛下,我扶着您呢。”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却让爱德华感到放心了不少,脚下的舷梯看上去也没有方才那样陡峭了。
“欢迎您登船,大人。”舰长脱下帽子,走上前来,“我和本舰的全体船员会尽力让您有一段舒适的旅程。”
爱德华从面纱下悄悄看了一眼舰长那年轻的黝黑脸庞,他想起来在几年前的阅舰式上,他曾经与这位约翰·霍金斯船长见过一面。
“谢谢您,舰长。”罗伯特轻轻点了点头。
“这位是……”舰长用好奇的目光看向罗伯特身边那个带着面纱的美人,她刚刚登上甲板就吸引到了所有看到她身影的水手们的目光。
“这位小姐会送我去舱房,而后她就会离开。”罗伯特超前轻轻迈了半步,正好挡住舰长投向爱德华的好奇目光。
舰长轻轻咳嗽了一声,乖觉地转变了话题:“如果大人没有别的安排,那么我就带您去您的舱房吧。”
罗伯特“嗯”了一声,船长立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带着罗伯特和国王一起进入了船舱。
罗伯特的舱房位于船只的尾部,是全船最好的一间。房间里的床,桌子,柜子等家具都用重量更轻的杉木打造,地面上甚至还铺设了一块羊毛地毯。
爱德华用挑剔的眼神扫视着房间的各个角落,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国王立刻一把扯下了在他面前晃荡的面纱。
“看上去倒还凑合。”爱德华有些勉强地说道。
“这是船上最好的一间舱室了。”罗伯特将自己的帽子随意地扔在床上。
“所以,这次是真的再见了。”爱德华咬了咬嘴唇,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酸涩。
罗伯特朝着国王走了过来,他的靴子踩在木质的地板上,沉重的脚步声在狭小的舱房里显得更具有压迫感。
“您不愿意和我说声再见吗?”爱德华说着,朝着罗伯特伸出手去,然而对方却用铁钳一般的双臂将他一把抱了起来,放在了写字台上。
爱德华惊叫一声,狠狠地踢了对方的大腿一下,“这桌子可一点都不结实,你会把它弄的散架的!”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用写什么东西。”罗伯特将国王的女式帽子扔在地上。
“我当然要对您说再见。”在昏暗的光线里,国王看不清罗伯特的表情,只听得到他那沙哑的声音,“但是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用您永远也忘不了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