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一阵号角声,“国王驾临!”那执达吏的尖细嗓音又回荡在大厅里。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站起身来,用期待的目光看向门口。
大门再次开启,在以罗伯特为首的侍卫们的簇拥下,爱德华六世国王缓步走进大厅。
众人纷纷向国王行礼,屋子里回荡着女士裙摆与地板的摩擦声以及男士鞠躬时袖子互相厮磨的声音。
国王优雅地拿下帽子,向大厅里的人群回礼。他平静的目光扫过屋子里旁听的人群和法官们,又在加德纳主教的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再次看向前方。
陛下在御座上落座,屋子里的人也纷纷坐下。
首席大臣约翰·达德利是唯一一个依旧站着的人,他整了整自己的领子,清了清嗓子,转向国王,再次鞠躬。
“陛下,应您的要求,枢密院在四个月前成立了调查委员会,对曾任护国公的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阁下,及其兄弟托马斯西摩爵士涉嫌叛国,弑君和谋杀的指控进行了调查。特别法庭已经准备好对相关的证据和指控进行审理,并做出公正的裁判。您是否同意特别法庭现在开庭?”
“我同意。”国王点了点头。
“那么我宣布现在开庭。”首席大臣看向站在他身旁的另一名执达吏,“请把被告带上来!”
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摆出一副威严的姿态,两道目光直直地射向被告即将进来的大门。
第90章 指控
首席大臣的话音一落,所有观众的眼神都聚焦在被告人将要走进来的那扇门上。
如同舞台的幕布拉起,那扇黑色的橡木大门终于打开,在一队拿着长矛的士兵的簇拥下,护国公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走进了房间。他身穿一件简朴而十分体面的黑色外套,从那合身的尺寸和无懈可击的剪裁可以看出必是出自名裁缝之手。显然,国王和枢密院并没有打算在形象上羞辱这位权力斗争当中的失败者。
当一场政治斗争尘埃落定之后,赢家的聪明做法,往往是以一种至少是表面上宽宏大量的姿态对待失败者。其一是由于风水轮流转,今日的赢家便是明日的输家,从这两朝诸位权臣的下场中便可以看出这点。通向权力金字塔顶端的道路是一条单行道,只要到达了顶峰,那么唯一的结局就是被后来者从悬崖上挤下去;其次是因为对失败者的过度刻薄,自然会在公众的心里激起对失败者的同情,从而将他或她变成一个殉道者。当如今坐在台上的人倒台的时候,他们的身上就又会被挂上“迫害忠良”这一条罪状。因此与其赶尽杀绝,一点体面不留,倒不如在面子上让大家都过得去。
与通常走入这间大厅的被告完全不同,护国公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平静,仿佛周围的一切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他用一支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优雅地插在钮孔里,看上去如同是在一条无人的乡间小路上散步一般。
而跟在他身后,被两个侍卫架进房间的托马斯爵士的境况就大不相同了。与其说进入房间的是托马斯爵士本人,不如说是他的一具躯体罢了。他看上去两眼无神,嘴巴微微张着,而内里的灵魂已经被从躯体当中抽的干干净净了。他的四肢滑稽地耷拉着,让人想起供孩子们当作玩具的橡皮娃娃,毫无疑问这显然是加德纳主教的拷问架留下的后遗症。
观众席上,简·格雷小姐的面纱下传来一声惊恐的抽气声,“上帝啊,他这是怎么了?”她浑身颤抖着转向伊丽莎白公主,即使隔着面纱也能想象出面纱之后她惊恐的表情。
伊丽莎白公主看上去毫无动静,连她脸上的面纱都没有怎么摆动。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她身后的几名贵妇人,已经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得脸色惨白,而她们身边的男伴看上去也都有些深受震撼。
“如果加德纳主教想让某个人开口,那么他最好还是赶紧按照主教的意思招供。”伊丽莎白公主哼了一声,但从她的语气里依旧可以听出一丝强作镇定的感觉。
如同登台的主角似的,在众人的目送下,护国公走上被告席站定。他朝着国王的方向行了一个礼,然后直起腰来,目光扫过坐在法官席上的昔日同僚们,又掠过那一排排坐的满满当当的旁听席,最后定格在对面的加德纳主教身上。
侍卫们架着托马斯爵士,把他放在护国公身旁的一把椅子上,而他也如同一具玩偶一般任人摆弄。
“下面请枢密院特别调查委员会主席,加德纳主教阁下宣读起诉书。”首席大臣说道。
加德纳主教站起身来,先是向国王行礼,又朝着法官们鞠了一躬,甚至还向着听众们弯了弯腰。他看上去满面红光,仿佛是婚礼上迎亲的男傧相一般。
“陛下,诸位大人。”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按照至高无上的国王爱德华六世陛下的命令,枢密院特别调查委员会于二月十日正式成立。经过近三个月紧锣密鼓的调查,我们在三天前将调查结果提供给了枢密院特别法庭。”
“特别调查委员会认为,前任护国公,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及其兄弟,托马斯西摩爵士,涉嫌叛国罪,谋杀罪,冒犯君主罪等共一百五十六条罪行,应当被剥夺一切爵位,财产,荣誉和公民权利。鉴于他们所犯下的大逆不道的罪行,调查委员会建议判处他们死刑。”
主教展开一卷长长的起诉书,开始向法庭和观众宣读起来。对于加德纳主教来说,作为一名穿袍贵族,他的笔就是他握在手中的利剑,那笔尖看上去被墨水染的漆黑,却比最锋利的刀锋还要危险。
主教用他那有声有色的老辣笔法,将这一桩惊世骇俗的犯罪描绘的有声有色。在主教的笔下,护国公爱德华·西摩,被定义为自上帝创世以来最大的野心家。从护国公的发迹,到获得崇信,统御军队,位居枢密院,他一步步获得了先王陛下的信任,并借用这种信任为自己谋取私利。
然而苏格兰的未遂叛乱之后,先王陛下洞烛其奸,已然看清了此滔天逆贼的真面目。这位野心家为了不被扯下那虚伪的画皮,同时为了谋求摄政的地位,不惜铤而走险,犯下这桩滔天的罪行。
接下来,主教描述了这桩犯罪的具体过程:在护国公的威逼利诱下,先王后凯瑟琳·帕尔在先王陛下的饮食里加入了番木鳖碱,这毒药对先王的神经和脑血管产生了巨大的刺激,并最终导致先王陛下中风。
而在先王陛下去世之后,护国公安排自己的弟弟娶凯瑟琳·帕尔为妻,以此拴住这个秘密的知情人。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托马斯·西摩爵士与先王后的感情很快就彻底破裂(主教很聪明地没有提起破裂的原因),先王后甚至威胁要将这可怕的秘密公之于众。鉴于先王后已然成为了一颗定时炸弹,西摩兄弟便决心先下手为强,彻底让这个秘密随着先王后一起被永远埋葬,然而上帝总是公正的,这一举动反而成为了他们的催命符。
“如今这些罪行的主谋站在这里,他和他的同谋者们不但活着时将受到法律的审判,而在我这样一个神职人员看来,在他们死后也必将受到永恒的上帝的审判。”
“国王是万民之父,弑杀国王,就是杀害了五百六十万臣民的父亲。这样的滔天罪行,应当得到最严厉的惩罚。”主教以此结束了自己的指控,当他坐下时,看上去正如一个著名的剑客,刚刚完成了优雅而致命的一击。
“被告,前任护国公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阁下,刚才首席调查官已经宣读了调查委员会的调查结果,并对您提出了相应的指控,您对这份起诉书中所包含的指控的内容都完全了解吗?是否有您觉得语焉不详的地方?”
“没有。”护国公终于说出了进入法庭里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沙哑,仿佛得了风寒,但依旧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对于这些指控,您是否承认呢?”
护国公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第一个反应,他的嘴唇微微翘起,漏出一个包含着不屑和嘲讽之意的微笑。这微笑看上去不过是皮肤的收缩,而皮肤下的肌肉看上去则纹丝不动,也让这笑容看上去有些阴阳怪气。
“这份文件里所包含的内容,我本来打算斥之为谎言。然而在听完之后,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护国公微微停顿了一会,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引来时,他接着说道,“这样毫无逻辑的故事,我无法想象加德纳主教是怎么有脸将它摆在委员会的面前,难道他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吗?”他伸出手指向对面的加德纳主教,看上去如同他才是公诉人,而主教才是被告。
刚才在加德纳主教宣读起诉书的时候,护国公向着身边的侍卫要了一根炭笔和两张纸,在上面记下了几段文字,他轻轻展开那简略的笔记,开始自己的辩护。
“首先,我要告诉法庭的是,在我获得先王的垂青之前,我不过是一个乡绅的长子和继承人。我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庄园主的女儿为妻,在我父亲之后接手家族的地产,也许会在中年以后被推举为议员,而这也将是我和政治之间唯一的交集了。”
“然而命运使得我和我的家族获得了先王的垂青,我的妹妹有幸嫁给了先王陛下,而我也得到了先王的赏识,一路平步青云,位极人臣。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先王陛下的隆恩,这也使得这些指控显得尤为恶毒。”
“这整场荒谬的调查,都缘于先王后临终前的所谓自白。然而恕我直言,她当时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她本人也已经油尽灯枯,在这种状态下,她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仅仅用这样单薄的证言,就要指控一位为两位国王忠诚服务半生的大臣,这未免有些站不住脚吧?如果这就是调查委员会打的如意算盘的话,那我要说,主持这场调查的人要不然是有智力障碍,要么就是毫无道德底线可言!”
加德纳主教的脸色早已经变成了猪肝色,如今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被告一直在指责本委员会的指控缺乏证据的支撑,然而我要提请被告注意,他本人的所谓自辩,也不过是在这里搬弄唇舌而已,难道他能提出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所说的是事实吗?不过是空洞的语言,不过是罪犯的绝望挣扎罢了!”
“主教要我提供证据证明自己的无辜。”护国公大笑起来,“那么我就给他看看证据。”他一把扯下外套,大力解开脖子上的拉夫领,将它用力掷出,落在加德纳主教面前。
在众人惊讶甚至是惊恐的目光中,他解开紧身衣,露出他依旧颇为精干的上身。
屋子里传来一阵吸气声,护国公惊世骇俗的举动让他们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我肚子上的伤疤,是北方叛乱期间,叛乱者用长弓射出的一只箭留下的。”他面朝观众,指着自己肚子上一条长长的疤痕,看上去如同一只趴在皮肤上吸血的水蛭,“如果这只箭射的再偏几英寸,那就会把我如同一只狩猎季节里的松鸡一般钉在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