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是美人

第一百零五章 灰空(1 / 2)

第一百零五章灰空

「燿瞳,这都这么多天了你怎么还没醒呢?」我坐在床榻边,望着床上安详沉睡着的人犹如自言自语般轻轻开口。「本来还想亲口跟你说声『再见』……这次一别,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面了。不过还是这里安静,你辛苦了这么久,是该好好休息一下,外面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燿瞳仍旧紧闭着双眼,纤长的银色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没有血色的双唇自然地闭合着,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痛苦,只是睡着了一般。

「你放心,我会为你报仇的,艾图欠你、欠木兰帮姊妹们、欠我凤凰王朝军士……还有欠禹湮的这些血债,我一定会从他身上讨回来!」

我顿了顿,抬手替他将被子拉高了些,嘴边勾起一个浅浅的微笑。「如果你醒来后发现我没有回来,也不用替我难过,我……并不孤单的。只是很抱歉,之前说要照顾你、保护你的话,看来是要食言了……

呵,我跟禹湮简直是『说话不算话夫妻档』,他也说过他会打赢的,结果还不是没回来……这笔帐就先记着吧!倘若下辈子我们还能遇见,到那时你做哥哥,我做妹妹可好?不对不对,这样又是你在照顾我了……那就换我当姊姊,你做弟弟,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夫人,出征的时辰到了。」一名士兵在帐外扬着声音通报。

「知道了。」我侧头淡淡地回了一句,转回头又望着燿瞳看了一会儿,才抱着头盔站起身。「燿瞳,这辈子能来到这个世界结识你,是我的幸运。」

说完,我深深吐了一口气,不再留恋地转过身去大步走出帐外。

「所有士兵都已集结完毕了吗?」我边往军队的集合地走去边问着身旁的士兵。

「月大人和李副将已经点完兵了,我军共计八百人马。」

「八百吗……」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消化着这对即将领兵出征的我来说无异于死亡宣告的消息。

我军和赫西特的兵力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而禹湮在绝云坡那仗又几乎倾全力而出,今天这一仗出动的兵力便由当初留守军营的几隻小队和侥倖从绝云坡一役生还而还能拿得起刀剑的士兵所组成。虽然早知道能用的兵力很少,却没想过会这么少。

八百人,赫西特军仗也不必打,光赶马过来就能把我们全都踏死了。

我仰起头看向天空,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在为我们送祭,从早上开始就阴雨绵绵。冰凉的细雨密密地打在脸上,有一点疼,却能让人更加清醒。

我慢慢收回视线,目光落到了手里那顶已失去的主人的银白色头盔,头盔在雨水的冲刷下又再次恢復了晶亮。

我用指尖再次细细地抚过头盔上那记录着战争惨烈的刻痕,然后,举起头盔端正地戴到了自己的头上,绑好了系带。

阿湮,有些事就算注定了会失败,还是要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努力过才不会后悔,对吧?

「走吧!」我握紧腰间的剑,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集合地。

「各位将士们!我是兰漪,是凰湮将军的妻子。」我站在高台上,目光缓缓扫过底下的军士们朗声说道。

八百军士在这空旷的营地里显得这样的渺小,一眼就能望到底端。或许是因为阴沉的天气,或许是因为还沉浸在上一场战役惨败的伤痛之中,或许是……想到自己即将踏上死路,每个人在雨中都低垂着头,士气十分低落。

「你们有些人可能知道我是谁,也可能有人不知道,但这都无妨。现在,我要在这里宣佈,我兰漪将作为今日一役的前锋,代夫出征!」

「今日这一仗,我不只是为了替我夫君报仇,也是为了这凤凰王朝江山,做我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我顿了顿,目光环视底下的人们,让他们有时间消化我的话之后,才又继续说道:「这一仗很艰辛,你们晓得,我同样也晓得!但是,既然今天命运让我们站在这里,就有我们不管怎样都不能拋下的责任!

我除了是凰湮将军的妻子,同时,也是一位母亲。我的孩儿还留在王都,相信你们的父母妻小也同样需要你们来守护!我们是能阻止赫西特军前进的最后一道防线,就算粉身碎骨,也定要和他们同归于尽,让他们没办法伤害我们的家人半分!

这是我们的使命,也是我们的荣耀,凤凰王朝的未来,如今就掌握在各位的手上了!」

我从腰间「唰」地一声抽出长剑,高举过头扯着嗓子喊道:「取下艾图首级,还我凤凰太平!」

「取下艾图首级,还我凤凰太平!取下艾图首级,还我凤凰太平……」一把又一把剑被高举在半空中,伴随着是激昂壮烈的口号声整齐地响起。

在雨中,每个人的脸都变得模糊,看起来却又那样地清晰,因为每位士兵的脸上都有着一样的表情,那叫作「视死如归」。

听着一阵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附和声,心跳忽然变得急促,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这一刻,我们看不见死亡,只看见了彼此。

「取酒来!」我高喊了一声,从士兵手里接过盛着半碗酒水的陶盏,单手举着酒盏敬了底下一圈。

「凤凰王朝谢过你们每一位,我兰漪谢过你们每一位!喝完这一杯……黄泉路上再相见!」

我仰头将混着雨水的酒一饮而尽,抬手用手背擦去唇边残留的酒渍后,将手中陶盏以破釜沉舟之势狠狠摔到地上。

遍地陶片破碎的声响,在雨中组成了一首震慑人心的交响曲,那样地哀凄壮烈却又激昂动人。

决战的地点定在枫原,那是一片宽广辽阔的平原,作为战场对于兵力和对方相差悬殊的我军来说基本上十分不利,没办法乘着地利之便埋伏游击,也没有能和赫西特军那些在草原中长大的马匹互相抗衡的良驹。

但若作为一个长眠之地,我想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既然没有地方躲藏、没有机会投机取巧,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就只剩下毫无顾忌地往前衝。

这是两军实力最为正面直接的一次较量,儘管连「硬碰硬」都称不上,只能算是「鸡蛋碰石头」,但只要这颗鸡蛋燃烧所有精力后能够把石头砸出哪怕只是一个小缺角,那便是死得其所了!

这次作战,我作为前锋率领从军队中挑出的两百名最精锐骑兵率先衝杀,目标是冲乱敌军的阵型让他们自乱阵脚,而月疏桐和李副将则各率三百军士,在敌军溃散之际分别从左、右翼夹攻。当然,依我们的力量想要将他们全数歼灭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们唯一能扭转劣势的机会就是拿下艾图的首级,让赫西特军因为失去主心骨而无心恋战撤离战场。

终于,两军在枫原的两端遥遥相望,我勒住韁绳让马匹停下,同时高举起左手,示意身后的队伍停下脚步。

隔着一层雨雾放眼望去,对面的赫西特军整齐而气势勃勃地列队而立,一排接着一排似乎望不到尽头。站在最前方的盾牌兵各个肌肉纠结,壮硕地彷彿一头头野牛,在那之后,弓箭手已就定位,一颗颗银色的箭头在雨帘中闪着嗜血的银光。

而艾图则在队伍的最中央,仍旧是那身精緻的深蓝皮革战甲,肩上一条雪白兽皮,被身穿红色重甲的铁骑兵包围保护着,那就是艾图之前所说的王牌,赫西特最引以为傲的一支队伍──赤鬼军。

因为距离太远无法看清艾图脸上的表情,但我已能想像此刻他的嘴边一定擒着一抹看人耍猴戏般的嘲讽冷笑。

一名将领从队伍中驾马上前,到大军的最前方停下,握着韁绳用宏亮的嗓音朝我们这里喊道:「对方主将何人?」

我瞇了瞇眼睛仔细一看,还真是冤家路窄,这个褐发蓝眼的将领不就是在小树林里下令放箭将燿瞳伤成这样的那个混帐!

虽然在战场上以他的立场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但一想到燿瞳此时还在鬼门关前徘徊,怎么样都没办法给他好脸色看。

「哼,要问人家姓名,却不先报上自己的名来,赫西特的礼仪教育水准果真让人不敢恭维!」我扬起下巴冷冷地讥讽道。

我一说完,对面的赫西特军立刻就无法冷静了,嘈杂的叫骂声此起彼落地响起,响彻云霄,就凭着这股野蛮凶狠的气势就足以让人弃械投降。我回过头瞥了一眼我方军士,每个人的脸上面无表情,丝毫没被这样的气场震慑,依然直挺昂然地列队站好。

我轻轻点了点头予以鼓励,靠着这份觉悟,至少还能有点机会。

那褐发蓝眼将领被我这样反讥,却是最冷静的一个。他扬起手让背后的士兵停止叫嚣,静默了片刻后,郑重地一字一句报出姓名。「索格隆!」

索格隆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曾经听禹湮提过不少次,只知道是个难缠的角色,却不知道原来这人就是索格隆。

看来今天真的是一场硬仗,老天爷并没有给我们心存侥倖的机会。

对方如此庄重地报上名来,我虽记恨于他,但再继续摆着架子就会显得我军很没风度。我清了清嗓子,以同样郑重的语调报上名字:「兰漪,凰湮之妻,今日──代夫出征!」

索格隆明显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他身后的赫西特军便像摩西过红海一样分成两半,接着那披着雪白兽皮的高大身影驾着马缓缓上前。

「原来是你。」艾图抬眼饶富兴味地打量着我,像是在看一隻被紧紧捏在手心里却还鍥而不捨想要逃脱的蠢蚱蜢。「本王答应过耀恩,要是成功取下凰湮性命就放你一条小命。费尽千辛万苦才逃了出去,怎么,这会儿又要自己来送死?看来你还真是迫不及待要到黄泉跟你夫君团聚。」

听他这样于云淡风轻地提起耀恩跟禹湮,心里的恨意和怒火瞬间涌上胸口,血液衝上头顶,有一瞬间的眩晕。

我握紧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咬着牙尽量平静地说道:「殿下说的没错,我是等不及要去和我夫君团聚,只不过夫君肯定也想念殿下想得紧,不拉着殿下一起去黄泉作伴,我怎么有脸见他呢?」

「那本王就拭目以待了。」艾图挑了挑眉,转调马头重新回到队伍里。

我闭上眼睛,让自己因为愤怒而浮躁不稳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

阿湮,你再等等我,等我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我就会来找你了。

感觉自己和背后的士兵们准备好了,我才缓缓睁开双眼,视线穿过雨幕,穿过层层士兵,彷彿一把长枪坚定不移地刺向敌军队伍中央的艾图。

那是我的终点,我一定要到达那里。

我右手握上腰间的剑柄,朗声高喝:「全军听我命令!」

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踏步声,我指尖收紧,一鼓作气抽出长剑指向前方:「杀!」

响彻云霄的战鼓声响起,我没再犹豫,驾着马像箭矢一般飞射而出。我军首先以「雁阵」进攻,而我就是最前端的雁头,奔驰带起的劲风挟着雨势宛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割划着我没有被头盔遮盖的脸部肌肤,连眼睛都快要无法张开。

我咬紧牙根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不去理会脸上的刺痛和迎面而来铺天盖地的杀气,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往前衝,再往前衝。

终于,两军碰撞。那一瞬间周遭的声音彷彿被抽离,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我听不见刀剑相交的金属摩擦声,听不见血肉被割开的声响,也听不见人们的哀鸣惨叫,在漫天的血色世界只凭着直觉挥剑,没有迟疑,没有退却。

原先整齐的「雁形」兵阵在与赫西特的盾牌军碰撞后溃散得七零八落,但儘管如此,还是以极缓慢的速度不断衝撞着对方的阵型。或许是他们没想到我们会用这么直接这么大开大合、毫不顾忌暴露自己弱点、毫不思考防守保命的打法,就算驍勇善战如他们也渐渐乱了阵脚,原本坚固的方阵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我趁着这时机加紧速度往前衝杀,希望能带领军队更加深入赫西特阵营。双手已经砍到麻木,身上也不晓得掛了多少伤,脑袋昏昏沉沉的,明明想要再衝快一点,可是驾马的速度却一点一点地慢下来。

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后,眼前终于出现艾图的身影了。视线因为失血和疲惫变得模糊,他的面孔在我眼前如重影般层层叠叠,但就算看不清楚,我也能感受到他噙在嘴角的那抹冷笑──笑我的痴我的傻。

我咬咬牙,举起剑往自己大腿上用力刺了一刀。剧烈的疼痛让我倒抽了一口气,却也总算让意识集中了些。我双眼紧盯着艾图那双和燿瞳一样的湛蓝眼睛,高声大喊:「艾图!有种出来单挑!」

「要是你有办法越过这群赤鬼军到本王面前来,本王便陪你玩上一回。」

艾图说完,包围着他的赤鬼军又变换了个阵型,形成更严密的防护网。

「赤鬼军」之所以能成为赫西特军的王牌,让艾图如此老神在在,是因为他们的战斗力已非属人类。据说他们能够连续战斗三天三夜而体力无半点耗损,而他们的红色重甲亦是防御极品,普通刀剑根本无法砍入。

对上这样攻击力和防御力同样惊人的战斗机器,要是我跟他们硬碰硬,那才叫真傻瓜。

算了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我转头往月疏桐领军的方向看过去,没想到才一扭过头,立刻就对上他的视线。

隔着廝杀成一团的混乱战场,满脸血污却无损风骨的他骑在马上定定地凝视着我,彷彿在做最后一次无声的询问。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朝他扯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这个微笑,可能是我给他的最后一次微笑了。很多事情明知艰辛却一定要去做,我懂,我相信他也懂我的。

他抿着唇,终于也点了头。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个哨子用力吹响,一阵刺耳让人极度不适的尖锐哨音响起,四周突然间陷入一股黑暗沉鬱的死亡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