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扬拔脚就走,金旭被那久远的、落满尘埃的名字钉在了当地,愣了片刻,才想起该追上去。
幸而他个子高腿长,很快追到了人,这下知道尚扬是真生了气,不是以前故意端架子,他跟在尚扬身后,从先前那种刻意轻松的神态变得懊恼和不安。
他只以为生病这事难以启齿,要与尚扬分说清楚,是要道歉,还要对尚扬说明白很多他原本不想说明的事。
他想到尚扬可能会因为被隐瞒而生气,没想过尚扬生气,是因为他不够爱自己。
回去的出租车上,两人坐在后排,尚扬扭头看着车窗外,侧脸到下颌是一道冷硬的弧线。
金旭试探了几次没得到回应,不想被司机看笑话,最后只好放弃,垂头丧气地刷了下手机。
尚扬既生气又难过,当下被隐瞒的郁闷和往事不可追的愤怒,心里真真儿是五味杂陈。
他有充足的的理由为金旭不告诉他实情而发脾气,可发了脾气又能怎么样?金旭病了,他替代不了,前几年那次病得那么严重,他都要到现在才有机会知道实际上的情况,没用,有什么用?那几年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是。
这些反而都不是最重要的,让他最生气的是金旭不把自己的健康当回事,从前孤家寡人,爱谁谁,现在还这样,这人心里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就是在从前,那也不是爱谁谁,假使他们这辈子都没有恋爱,他一样希望金旭是个健康快乐的人。
忍了半天,他转过头来,想痛骂金旭一顿,看到金旭在看手机里的什么东西,两道浓眉重重地拧在一起。
他直觉有事,先问:“怎么了?”
金旭:“……”
他把手机页面给尚扬看。
尚扬只扫了一眼就明白了,还是那篇公安副局长和美貌女医生的桃色凶杀绯闻相关的网络评论。
工信部介入撤了最初大肆转发的那批稿子,省公安厅发了警情通报澄清那些都是子虚乌有,大面积地平息了猜测。
但也像古飞预计的那样,总会有些人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真相”:什么官方通报?我不听不听!都是为了掩盖事实,懂的自然懂!
“别太放在心上,”尚扬不希望金旭被这些人影响到心情,道,“苍蝇们的忘性很大,很快会忘了这里,去其他热闹地方制造噪音。”
金旭道:“不会影响我。”
这话如果在过去,尚扬马上就信了,他会认为金旭就是一个这样不拘小节、豁达开朗的人,现在忍不住就有怀疑,金旭极有可能比他以为的要心思敏感很多。
“真的。”金旭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说,“我现在不在意这种事,不想活在别人的评价里。”
尚扬不留情面地质问道:“就是说以前在意过?”
金旭道:“很久以前,还不认识你的时候。”
那是去公大读书以前了。在他是“金嘉轩”的时间里,面对那些少年或无知或纯粹的恶毒和恶意,他被切实地伤害到,而且他一度很在意。
尚扬一下后悔得无以复加,不该在情绪上头的时候,叫出那个名字。
“上次到底是为什么?”他问,意思是上次为什么会生病?和青少年时期的经历有关吗?
金旭道:“把自己想得太厉害了,以为能改变世界,发现做不到。”
尚扬:“什么?”
金旭抬起手机,屏幕上仍是那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评论页面,他把手机晃了一下,说:“世界上有很多人,心里没有公平和正义,冷漠、自私、愚昧、麻木构成了他们,他们没有判断能力,屁股决定脑袋。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建立了这个认知,并且认为这种人才是沉默的大多数,遵从他们的逻辑,就是这个世界的潜规则。毕业从北京回来,我自以为拥有了打破这种规则的权力和能力,我以为能改变世界,至少能从我的身边做起。在我发现我其实做不到的时候,我就病了。”
尚扬:“……”
司机从后视镜奇怪地看看他俩。
“靠边停车。”尚扬道。
他和金旭在离家还有几公里的路旁下了车。
旁边是一所中学,围栏下是即将开罢的小蔷薇,结成了密实的花墙,向他们绽放着半凋的花与柔软的刺。
尚扬已经等不到回去,再去探知也被掩在明媚花朵与神秘荆刺后面,金旭的心结。
“为什么说做不到?”尚扬道,“你明明做得很好,你做得特别好!”
金旭低垂着视线,说:“我抓到了刘卫东。”
“?”尚扬说,“他是贼,你是警察,抓他有什么问题?别说你抓他的时候有私心是蓄意报复,我不信,你不是那种人。”
金旭是按章程法律抓贼,这件事里根本不牵扯任何私人恩怨。
刘卫东入室盗窃,把陈静母亲的珠宝首饰换成赌资,以确切丢失财物和犯罪情节量刑,他的情况是要三年徒刑起步。
但在被金旭抓回去以后,刘卫东用同意和陈静离婚为筹码,要挟陈静父母改口供,最终成功逃脱了刑罚。
尚扬蓦然间懂了。
这个结果一定程度践踏了金旭想要捍卫的真理,那时他还很年轻,理想青葱且稚嫩,偏偏当事人还是该死的刘卫东。
“我本来性格就算不上好,孤僻,偏执,你以前不爱理我也是因为我这样。”金旭道。
尚扬心想,你不是,我也没有,学生时代真的就是两个自以为是的傻子。
金旭道:“那时候病了,就更钻牛角尖,既然做不好,就干脆算了吧,活着这么累,早点死了就解脱了。”
他认认真真在熬日子,在等死。
忽有一天,尚扬来看他。
“后面的事,跟你说过了。”金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