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的部曲开始收拾起了客院,灯笼照在刚刚那女子站的地方,只能看见一片片横流的污血。
陈五公子看着黑暗中两扇紧闭的房门,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叫,他回身怒斥,看见眼前情景也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方才黑暗之中一干人都被院中景象和那擦剑的姑娘吓到了,竟然都没有看清那些尸体都是如何样子,直到此刻,人们才发现,有两具尸体竟然是被人从腰腹处横刀劈成了两半,被人抬起脚一拖,下半截身子几乎要断下来,肠流血涌了一地。
靠得近的部曲都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刚刚动手拖尸体的人更是尖叫惨嚎地往院外跑去,被七八个人摁在地上用鞋塞住了嘴才好歹安静了下来。
安静下来之后,整个陈家客院就像是死了一般寂静。
脸色苍白的人们无声地处置尸体,晚风卷灯火,成了此刻唯一映衬他们心跳的喧嚣。
陈五公子却忍不住看向正房,双耳似乎听到胸膛里心跳如擂鼓,刚刚那女子用的是剑,自然不能把人砍成两半,这院里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他不由想起了定远公卫臻的另一个称呼,在九年前她带着先帝一路浴血回到洛阳的时候,先帝夸她是“卫家军魂所铸”,赞她是“朕之千里驹”,也称呼她为
——天下第一凶兵。
这一夜,陈家过得很热闹,这热闹最悠长的后续,就是此后很久除了在客院里暂住了两夜的主仆两人,陈家上下再也没人想吃什么羊杂汤了。
卫蔷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卫清歌坐在一旁,见她醒了,先去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才说:“幸好没有发烧,家主,陈家的两个老大爷已经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了,还不让我叫醒你。”
通报了正事儿,她又喜气洋洋:“我让他们做了羊杂汤泡饼呢!”
坐在床上,卫蔷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向卫清歌的时候依然是那种看小傻子的眼神儿:“他们不让你叫醒我,你就真不叫我了?”
卫清歌眨了眨眼说:“家主,两个老大爷看着实在很辛苦,我才听他们的话的。”
卫蔷忍不住倒吸一口气,由衷赞叹了一声:“清歌啊,从前在北疆,是我埋没了你,你这憨头憨脑的傻样子在这帮人精里说不定还真是神兵利器了。”
洗过脸,梳了头,卫蔷看见了一旁挂着的锦袍,她看看卫清歌还穿着昨日的衣服,又问:“陈家没给你送衣服?”
卫清歌说:“我收起来了。”
和之前那些世家送来的衣服一样,卫清歌都收起来等着带回北疆,不只是她,这些日子以来,连卫蔷这个堂堂一品国公也是这么干的。
这些锦袍卖去西域能换来羊马和种子,在北疆,羊马和种子才是一切,因为能养活更多的人。
看看也已经到自己肩膀高的卫清歌,卫蔷摇头说:“这次就不用了,经了昨晚那一遭,我少说能多弄万两银子回去,一套衣服而已,你自己留着穿。”
陈家给卫蔷准备了全套的穿戴,玄色锦袍流纹如水,又另有金冠、金袍带,金纹绣靴。
卫清歌转了两圈儿也没给卫蔷把金冠戴好,卫蔷也早就生疏了这种事儿,随手拿了一枚簪子半挽了头发,到了玉饰环佩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带了,只能吩咐卫清歌把余下的都收起来带走。
手握十二州的堂堂一品国公,比打仗更厉害的本事就是刮地皮了。
其实也不用吩咐,卫蔷低头换靴子的时候卫清歌已经把桌布当成包袱布了。
“家主,我……家主,您可真好看。”回身看见穿戴好的卫蔷,卫清歌连自己原本要说什么都忘了。
也不只是卫清歌一个人觉得。
屋门大开,卫蔷抬步走出去,等在外面的陈家众人皆是一滞。
昨日,他们都见过这位衣着落拓的定远公,只觉得她虽然五官秀美,但是明珠蒙尘,美人失色,今日看见了却觉得她略用衣服一衬,晨光之下竟让人想起了一句“皎皎明月光,灼灼朝日晖”,明眸摄人,难以直观。
陈仲桥对着卫蔷深深行了一礼:“国公大人,昨夜……”
“陈刺史,你们陈家床铺香软,门庭却松散,我不过刚到你们陈家一天,刺杀我之人就能准准地找到我所住的地方,可怜我难负众位盛情,才只带了一个小丫头来到河中府,没想到,竟然受了如此一番惊吓。”
惊吓。
陈家两位老爷昨天半夜就去看了那六位刺客的八块尸体,之后就再难入睡,闭上眼就是一片的血肉模糊,撑到现在到现在连吃早饭的胃口都没有,再看人家一觉睡到天大亮,神完气足,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被惊被吓了。
陈仲桥又深深行了一礼,道:“国公大人,请您听下官一言,昨夜之事陈家有护卫不周之责,可那罪魁祸首却并非陈家而是不想让您回东都之人……”
“罪魁祸首?”
卫蔷的腰间悬着她那把长刀,她身量高挑,肩直臂长,那把刀还是显得有些长,刀柄近一尺,刀身长近四尺,远胜寻常战刀尺寸。
昨日无人注意这把刀,今天,所有人的眼光都似有似无地围着刀在飘。
此时,卫蔷的手握住了刀柄,她说:
“陈刺史你也不必急着给那些人找个来历,昨夜之事,可以说是有人不想让我进京,欲在中途截杀我,也可以说是有人想让我觉得此事是不想让我进京之人干的,所以才布下了一局。你兄陈丞相请来圣命请我归京,我若是死在路上,大概不会有人怀疑是你们陈家所为,可我这人杀人杀惯了,从来不认为天下有什么事,是什么人绝对干不出来的。”
她缓步走下台阶,站在了陈仲桥的面前。
“我死了,陈家就无利可图吗?”
陈仲桥退后一步,袍袖一振跪在了地上。
“国公大人,您若觉得陈家有此邪心,请立刻取下官性命,下官愿剖心力证河中府陈氏百年清白。”
他一跪,陈家一众人等都纷纷跪下,百年世家的清白可以说是萦绕在整个院子里。
卫蔷却展颜一笑,说:“得了吧,我杀过那专吃汉人小孩儿心脏的蛮族恶鬼,那心挖出来看看也跟别人没什么不同。陈刺史,人死了,心是不会说话的,我若是昨夜死在了你们陈家,挖出我的心来,上面有什么,怕是你陈家说有什么便有什么。”
陈仲桥此时额头上已经冒汗了。
这定远公显然并不在乎到底是谁要刺杀她,她想要的,是把这一盆污水扣在陈家的头上。
在这一刻,他无可抑制地对面前的女子生出了杀心。
“叮。”长刀出鞘,刀尖点在陈家铺陈院子的水磨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