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不过,今日又是这样,这多少让男人们趋之若鹜的张行首有些扫脸。他们觥筹交错,自己又唱了一曲《鹊桥恨》,委婉的爱慕与仰望,全在那句“妾为君痴君不知”里。
有人对她的歌声如痴如醉,也有人显得心不在焉,于是那双怨怼的眼眸睇住他,把一腔情丝唱给他听,连那些大老粗都听出来了,乱糟糟瞎起哄:“张行首今日是怎么了,不唱《双双燕》,竟唱《鹊桥恨》,难道是有心唱与某人听的吗?”
那道清澈的眼波终于看过来,张行首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不信自己的魅力不能令那人折服,便倒了杯酒,向他递过去,“妾也恭祝团练……”边上的方敢又来挡酒,她嗳了一声绕开他,目光直直望着李臣简,笑道,“团练,不肯赏妾脸吗?”
结果那人抬起手来,她心头窃喜,满以为他会接受这番美意,谁知他不过拿一指推开了挡住他面门的杯子,淡淡说了声:“好意心领了,我从不与家眷以外的女子饮酒。”
他说得算是委婉的,要是直接道一声“从不喝花酒”,那才是真让人下不来台。
不知是因为雅间中人多气闷,还是因为心绪不宁,张行首鼻尖沁出汗来,那盈盈秋水间有道不尽的委屈。可惜,对面的人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真是白长了一副好皮囊。
张行首有些酸涩地说:“团练一定娶了位家教甚严的夫人吧?”
大家显然也很有兴趣一探究竟。
李臣简微微一笑,“有幸娶了位名门淑女,自然要自珍自省,才配得上人家。”
这话真是自谦得很呢,可着朝廷内外问,如今还有官家亲侄配不上的女人?到底是他推脱的手段罢了,言下之意很明白,皇亲国戚自要配高门贵女,她们这等下九流入不得人家法眼,再自作多情,也只有自取其辱。
张行首讪讪笑了笑,这回整顿起心情来,将一腔的柔情尽数付予了在场的其他男人。大家把酒言欢,谈了谈今次两军整合的事,当然都是不太要紧的话,即便当着角妓行首的面也可畅所欲言。
到了最后夜阑人静,瓦市各处酒楼脚店的生意都清淡下来,官员们酒也饮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回家的,眠花宿柳的,大可各行其事。
孙邕送走了同僚,回身见李臣简也欲离席,忙叫了声:“团练请留步。”那双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末将还有两句话,想同团练说。”
李臣简闻言顿住了动作,将其他随侍的人打发出去,只留方敢一人,重新坐回席垫上,比了比手道:“判府请讲。”
孙邕的功夫做得很足,将直棂门拉上,一副有要紧机密商谈的架势,回身坐下后,复往前挪了挪身子,“团练,末将是团练一手栽培起来的,如今可是因为末将哪里做得不好,因此团练行事,特意绕开了末将?”
李臣简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抚了抚袍上褶皱道:“判府何出此言啊?”
孙邕一拍胸脯,“孙某虽是大老粗,但军中事务还略懂些皮毛。这次厢军划入卢龙军,团练调遣的尽是精锐,想必是有什么说法吧?”
李臣简很不喜欢他故弄玄虚的样子,但面上并不着恼,曼声道:“息州军按地界分左中右三军,右翼距离幽州最近,自然顺势调遣右翼合并,难道这样筹划,判府觉得不妥吗?”
孙邕嗐了声,“团练以此糊弄外行尚可,老孙在军中厮混了二十年,军中官员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有老孙是铁打的营盘,团练有些什么动作,自然瞒不过老孙。”
李臣简起先还笑着,慢慢那双眼睛凉下来,瞥了他一眼道:“判府这是什么意思,我竟有些听不懂了。”
孙邕戒酒盖脸,又往前凑了凑,“团练,老实说,你可是与卢龙军暗中有交集呀?面上装得两不来去,其事背后早就与卢龙军指挥使商定了大计吧?”
他酒气熏人,李臣简不由往后仰了仰身,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了定夺。
“判府,两军合并是官家的意思,我只是奉命行事,哪里来商定大计之说?你今日设宴请我,难道就是为了求证这件事吗?”
孙邕笑了笑,“末将一直为团练马首是瞻,团练说往东,老孙绝不会往西。只是这么要紧的事,团练竟瞒着末将,实在令末将心寒得很。末将是一心追随团练的,他日也想立功,光宗耀祖。”
李臣简哦了声,“原来判府是觉得这官儿做得太久,想升上一等了,我没猜错吧?”
孙邕龇牙,“团练高登青云之上,末将这鸡犬自然也想升一升天。”
他心领神会,沉默了下问:“那么此事,孙判府可曾和别人提起过?”
孙邕说没有,“今年假守换了好几造儿,都是两三个月便调往别处,我就是有话,也不会和那些新官蛋子说,他们懂个毯!”
“那就好,总是你我私下的事,还是不要宣扬出去为宜。”李臣简谈笑自若,边说边站起身,系了披风领上系带道,“判府的心思,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我从不亏待身边人,更何况是判府这样的老将。”
孙邕点头不迭,“团练放心,往后军中一应事宜都可交由末将来办,必定给团练办得漂漂亮亮的。”
李臣简说好,临行在他肩上拍了拍,“时候不早了,判府早些回家吧,天黑路长,步步小心。”说完便扬长从雅室内出去了。
到了郭宅园子外,马车已经停在道旁,他登车后打帘望了方敢一眼,几乎不用任何言语,方敢便明白了,正色一凛,退到道旁目送马车远去。
第二日从校场上点兵回来,坐在堂前慢饮麦冬橘红茶,刚捧起杯子,就有军使进来回禀,说昨夜孙判府酒醉后坠马,死在了南面城墙底下。
他听后怅然哦了声,“孙判府是军中老人了,丧礼上替我多随几两赙仪。再去问问家道如何,要是艰难,想法子多看顾些他的妻儿,也别落一句人走茶凉的口实。”
军使道是,领了命出去承办,辟邪手里捧着个盒子进来,正好与军使错身而过。
“郎主,”辟邪到了近前,将盒盖揭开给他看,“上好的螺钿,一块块都已经打磨好了。您瞧瞧这彩头,要是镶到物件上去何等漂亮,夫人见了一定欢喜。”
他捏起一片来,就着天光仔细审视,看了半晌方嗯了声,随手放进盒内。
起身踱到门前,舒展了下筋骨,冲着碧蓝的天幕长吁了口气,他眯起了一双笑眼,“出来好几日了,该回家了。”
第49章 任他明月下西楼。
***
那日找金胜玉闹过一通后,赔了夫人又折兵,气得柳氏在家躺了好几日。后来又听说江珩居然背着她和金家过了定,当即气得大哭起来,摔椅子拍桌子,差点将自己房里东西都砸光了。
“哐”地一声,一只花瓶在脚边炸开了花,雪畔皱了皱眉,“阿娘发火归发火,砸自己屋里东西做什么,砸完了不要重新置办?重新置办不要钱吗?”
“钱钱钱!”柳氏红着眼冲她一啐,“到底是钱要紧,还是你娘的性命要紧!你没瞧见,那日我在金家受了多大的委屈,你那没良心的爹,不替我撑腰就罢了,人家一句话,他就狗摇尾巴忙不迭过定了,真真气死我了!”
她哭天抹泪,坐在圈椅里直倒气,雪畔觉得她是上了年纪,愈发沉不住气了。
“要我说,当日阿娘就不该去金府,那些哭穷的话让人传到金氏耳朵里,比你亲自上门诉苦强百倍。她不过是个被男人休弃的弃妇,如今是巴不得男人迎娶她,好好的开国侯府,哪有平白错过的道理!阿娘反倒应当比平时更体贴爹爹,要紧时候把觅哥儿搬出来,没准爹爹瞧着觅哥儿的面子,打消了下定的决心也不一定。您如今一闹,爹爹骑虎难下,不聘人家做填房,这事怎么了结?阿娘在县主跟前做小伏低了十几年,如今怎么把这手绝活全忘了,金氏还没进门就势不两立起来,将来她当真接掌了门庭,阿娘打算怎么办?”
柳氏被她说得愣眼,半晌道:“你懂什么,当初县主好哄,也不是个有金刚手段的人,只要姿态放得低一些,她不会和你过不去。不像现在这位,竟是个了不得的母夜叉,你缩一分,她就进一寸,我要是再软弱些,她未必不骑在我头上拉屎。”说罢白了她一眼,揉着胸叹气,“我要不是为着你们,也不必和她打擂,你这没良心的,不说体谅我的不易,倒编排起我的不是来。”
雪畔调开了视线,“我哪敢编排阿娘的不是,只是觉得阿娘大可不必和她硬碰硬。”
“全是马后炮!”柳氏道,“倘或这桩婚事被我搅黄了,你还会这样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