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四犯

玲珑四犯 第1节(1 / 2)

《玲珑四犯》

作者:尤四姐

文案:

明月不与繁星争,只待朝阳与长空。

第1章 巳巳。

暮春时节,檐下都装上了细篾卷帘,一片片高低错落垂挂着,迎着光,隐约透出对面歧伸的两三枝翠竹来。

洞开的支摘窗前,供着一座鎏金鹤擎博山炉,炉顶有青烟袅袅升腾,那烟又轻又细如同弦丝,却绷得笔直,大有上青天之势。

忽而一阵怪风没头没脑地吹来,扑散了烟径,搅动起帘下秋香色的穗子。檎丹抬眼看,门上进来的仆妇到了台阶前,两手抄在襟下禀报:“郎主回来了。”

檎丹点了点头,回身朝屋内看,见黄柏木的平头案前,站着一个身姿婀娜的姑娘,正拿戥子称量制墨的龙脑。她穿淡罗半臂,胸前束着云雀绣带,微偏过脸,面庞皎皎如明月,显出一种青梅正好的娇态来。

檎丹上前,挪开装满松烟的木盒道:“郎主晨间命人来传话,说有要事和姑娘商议,不知是什么事。”

制墨的人放下戥子,一旁的女使忙端银盆来供她盥手,又侍奉她坐下。她扭头看窗前的博山炉,“换上蘅芜香吧,那是阿娘最喜欢的味道。”

气味能让人忆旧,每当她想念母亲时,就让人点上那种香,闭起眼睛,还能感受到疯跑进母亲院子时的快乐。

檎丹领命,回首示意侍香的婢女,炉盖开启又盖落,不多会儿屋子里便换了香气。

江珩进门的时候,脚下微顿了顿,脸上显出一种怅然的神气来。也只是刹那,又摆出慈父的笑脸唤了声“巳巳”,在南窗前的圈椅里坐了下来。

巳巳是她的乳名,十几年前时兴取叠字,她恰好生在蛇年蛇月,所以就有了这样家常的爱称。她还有个大名叫云畔,阿娘说她是天上月,本该居于云畔,只有这样的名字,才能表达为人母者,对上天赐予珍宝的感激。

可惜,如此用心良苦,后来成就了排序的便利。江家陆续出现了雪畔、雨畔,谬之千里,却是父亲对庶女们的另一种肯定和爱。

云畔亲自奉茶到父亲面前,笑道:“爹爹近来公务繁忙,女儿好几日不曾见到爹爹了。”

其实永安开国侯兼权知幽州军府事,并没有官衔上体现的那么重要,云畔的母亲当年不顾一切下嫁江珩时,他只是个六品四方馆使。其后水涨船高,受封和晋升都得益于妻子,云畔的母亲是平遥大长公主的女儿,破例衔恩获赐,至死都带着县主的封号。

要说忙,江珩也很忙,他忙于在妾室屋里应付,忙于做别人的好郎主、好爹爹。阿娘的一意孤行只换来三年的恩爱,第四年家里便上演了外室登门,爹爹要和新欢殉情的戏码。

也许从县主手里争取一个侧室的名额不易,父亲自此倒是安分了,再没有往家里带姬妾。越是这样,越让县主伤心,她抱着云畔哭泣:“怎么办,我好像成了局外人,他们才是恩爱夫妻。可是三年前,你爹爹也曾为我撞过南墙啊……”

云畔那时候小,不懂得被辜负的绝望,但见阿娘哭,她就恨爹爹和柳烟桥。

阿娘从此病了,身体一直不好,上年正月里又染了很重的风寒,延捱了三个月,还是过身了。这个家里终于没了能压制柳氏的人,柳氏霸揽中馈,接下来就剩名分这个难题了。

果然,江珩放下建盏搓了搓手,委婉地说:“你阿娘离世,爹爹知道你很难过,如今杖期1已满,你也该节哀了。家中事务繁杂,这一年都是柳娘代劳,却也不是长久之计,毕竟名不正言不顺……”

云畔垂着眼问:“爹爹打算续弦?”倒把江珩说愣了。

夫人丧期刚过就急不可待要续弦,岂不叫人笑话!江珩面露尴尬,摇头说不是。但有些话面对发妻的独女,还是不太好出口,犹豫了半晌才道:“爹爹的意思是,莫如把柳娘扶正,省了好些麻烦。”

谁知云畔慢慢蹙起了眉,“以妾为妻,恐怕不妥。《户婚令》上明明白白写着,妾乃贱流,扶正者徒一年半,爹爹为了这件事,连爵位和功名都不要了?”

江珩噎住了口,多少还是觉得有些羞愧,但略顿了会儿,又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抚着膝头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可以先将她发还,重新迎娶,横反正这么做的也不只咱们一家……”

云畔憋得胸口作痛起来,人像泡进了卤水里,酸涩直冲眼眶。

她多想砸了杯盏,跳起来叫骂一通,可江珩这样的人极其固执,硬碰硬是没有用的。她只好按捺住脾气劝谏:“这种事虽有,不过民不举官不究。爹爹官场中没有政见相左的同僚吗?万一被有心之人揭发出来,到时候如何自处?”

这下江珩躁郁起来,困兽一般说:“官家都能册封嫔妃做皇后,我怎么就扶不得?”

云畔望着活了四十岁,依旧义气用事的父亲,漠然道:“爹爹难道自比官家吗?”

这是大逆不道的话,传出去会招来灭顶之灾。江珩瞠目结舌望着嫡女,一时气恼羞愤全涌上心头,抬手指向她,胡乱一阵指点,口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云畔心里知道。阿娘在的时候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待阿娘一走,柳氏就迫不及待想爬上主母的位置了。自己这通反驳,也许会让仅剩的父女之情荡然无存,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阿娘身后的体面。

“刁钻!刻薄!”这是父亲对她的评价。

家主勃然大怒,把屋里噤若寒蝉的女使都轰了出去,檎丹隔墙听见郎主对姑娘的斥责:“你母亲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听听你说的这些话吧,哪一句像为人子女的样子!”

云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手脚冰凉。为顾及父亲的颜面,有些话不能奉还,她只是问他:“爹爹,当初阿娘要和离,你为什么不放她走?如果先和离,再迎柳姨娘入府,就没有今天的为难了。”

说到底还是舍不下功名利禄,一旦和县主和离,恩赏的爵位和官职都要收回,他哪里还看得上那区区六品官职。于是他央求,摆出岳父母都已过世的道理,再把女儿推出来游说,最终留住了县主。现在县主不在了,一切又有了新的可能,其实他之所以来知会云畔,只是为了杜绝女儿告发他的可能罢了。

父女两个剑拔弩张,场面变得难以收拾,恰在这时柳姨娘匆匆赶来,拽着江珩的衣袖便跪地哀求:“郎主……郎主……一切过错都在妾,妾蒙郎主错爱,有幸入府侍奉郎主和女君,不敢再奢望其他。如今郎主顾念你我情分,却伤了姑娘的心,姑娘丧母之痛还未平息,你这时向姑娘提这样的要求,岂不是置妾于不义,叫妾不得活了!”

江珩被她这么一说,顿时刹了气性,拂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柳氏转而又来安抚云畔,好言道:“姑娘息怒,千万别因为我,和你爹爹闹得不快。姑娘,这些年我的心你是看见的,我进府那日就在女君面前立过誓,绝不生非分之想,只求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今日你爹爹来和你商议这些,我是绝不知情的,要是早知道,哪里能让自己落得这样没脸的地步。妾室扶正,则嫡庶不分,届时姑娘处境必然尴尬,这些难道我会不明白么。将心比心,官宦人家乱了纲常,郎主在外也会受人白眼,我是一心在江家过日子的,如何愿意坑害家主?”

她说得情真意切,似乎把一切都考虑周全了,如果换成别人,恐怕真会受她糊弄。可云畔的耳根子不软,她心知肚明,只因表面的和气还要维持,便缓和了语气说:“我也是为了爹爹的官声,家主没了脸面,侯府的人个个都要遭人冷眼。早前主母在时,家中一切太平,如今主母丧期刚过,就闹出这样的变故来,别人自不会说爹爹欠思量,只会闲话姨娘,让姨娘蒙受不白之冤。”

她的话既是求和,也是告诫,柳氏素来聪明,自然听得出里头隐喻,当下连连点头,“多谢姑娘成全我的名声,我虽是个见不得人的内宅妇,却也知道轻重。将来二姑娘三姑娘都要许人家,若是因我牵连了她们,就是我的罪过了。”

其他的话不必多言,江家嫡女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敷衍的。复又闲话两句,请姑娘好生歇息,柳氏从披绣院退出来,返回晓从轩。甫一进门,便见江珩拉着脸坐在胡榻上,她立刻浮起一个温情的笑,柔声开解:“姑娘是女君嫡出,自比别人高傲些,郎主大可不必和她计较。”

这话又捅了江珩的痛处,他瞪着眼,拔高嗓门说:“我是她父亲,她敢在我面前放肆?”

柳氏端过女使送来的茶盏放在小几上,崴身在边上坐下,复揉着手绢低语:“其实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能因为一个我,坏了郎主这些年的苦心经营。”

她这样明事理,江珩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啊,别人阻你前路,你还替别人说话。”

这厢才言罢,步步锦落地罩外就有人接了话:“既然知道姨娘是面揉的人,爹爹更应当替姨娘着想才对。”

江珩抬起眼,见穿着一身玉簪绿衣裙的雪畔走进来,巴掌小脸杏核眼,眉目流转间,很有烟桥年轻时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