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寰道:“让他们管,还不如不管。高邮军的军饷,扬州府要承担一部分,好比从一个重伤之人身上放血,扬州府能好起来才是怪事。”
姜醉眉道:“江南土地丰饶,既种麦有种稻谷。南边朝廷海贸收取了不少的赋税,哪需要扬州府来出高邮军的军饷。临安朝廷从上到下。简直混账透顶!贪官污吏更遑说了,哪怕是清流,也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
坑洼不平官道边的地里,便种着麦子。赵寰下马来到田埂边,伸手寻了一株还算饱满的,掰开了仔细察看,一株麦穗,大半都是空壳。
姜醉眉随着赵寰一起看了,她犹豫了下,道:“都说江南是鱼米之乡,可这一路看来,地里的庄稼长势,好似都不大好。”
赵寰蹲下来,手指捻着地里的泥土,随手在旁边的水沟里净手,道:“南边多雨水,你看这沟里的水,天晴了好几日还没干。地里的土地湿润,其实不宜种麦。前朝安禄山之乱后,北地的百姓往南逃难,他们惯常吃面,便种了麦。后来,金人入侵大宋,北地的百姓再次南逃,江南种麦的百姓又开始变多。”
雪白的面,便是百姓流离失所化成的血泪。
姜醉眉神色黯然,道:“百姓辛辛苦苦逃到了南边,日子照样不好过啊!”
赵寰道:“南边朝廷起初定了安民措施,百姓在冬日种植的冬麦,无需纳粮。这道举措甚好,但底下的官员实施起来,就花样百出了。朝廷对官员的政绩考评,当地州府缴纳赋税多少,是极为重要的一环。打个比方,先且不提能免一部分赋税的权贵,扬州府穷苦百姓手中,共一千亩地,官员按照一千亩的地收取赋税。仅从这点看起来,官府的做法并无任何问题。但问题在于,百姓为了活命,肯定在冬日的时候,拼命种无需纳粮的麦。等冬麦收割之后,再种稻谷。地不得停歇,施肥不够,生出来的虫害,地也如百姓一样,早已重伤了。”
姜醉眉学着赵寰那样,捡了块泥土在手中捻了下,又湿又粘。挖出来陇沟里,汪着一层水。她心情更低落了几分,“南边的土地不适合种麦,这压根就是南橘北枳。”
种子肥料都跟不上,端靠着人力耕种,庄稼产量低是必然,这也是她大力投入对农业研究的原因。
赵寰宽慰她道:“不是不能种,而是眼下南边种麦,不若种稻谷。不过啊,以后肯定能种的,还会大丰收。”
姜醉眉深深吐出口气,闷闷不乐地道:“扬州府肯定要好几年,才能休养过来了。”
为官多年,姜醉眉见多了真正百姓的苦难,她坐在田埂上,抱膝远眺,轻声道:“无数文人士子写诗写词,称赞大宋的富裕繁华。以前我不明白,既然大宋如此富有,为何还有那般多的百姓起事。我如今是看透彻了,哪是百姓富裕,富的全是权贵。一家一族倒下来。还会有另外的一家一族崛起,权贵轮流做。学而优则仕,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呵呵,先贤圣人早就说明白的道理,却不能细究。”
赵寰意外抬眉,缓缓笑了起来,道:“先前我接到了临安的消息,你可知晓张保的女儿张小娘子?”
姜醉眉点头,关心地问道:“可是她出了事?”
赵寰将张小娘在临安的事迹说了,“洪夫人从明州府走海路到了直沽后下船,来到了燕京。洪夫人将张俊的宅子,田地地契,全部交了出来。”
姜醉眉听得直咋舌,高兴地道:“张小娘子真是厉害,洪夫人也是。”夸完,脸刷一下沉了下,怒道:“可惜洪夫人遇人不淑,嫁给了张保,连累所生儿子也随了他没出息。”
赵寰很是佩服欣赏张小娘子,她出自清郡王府,本可以一辈子富贵无忧,但她却没安于现状。在遇到家族危难时,有聪慧,更有胸襟魄力,舍得散尽数万贯家财于民,只身逃亡。
从无到有难,从有倒无更难。天底下没几人能做到张小娘子那般,哪怕是张浚,虞祺他们都,都统统比不上。
北地朝廷中,还有不少眼巴巴等着赵寰给他们封爵,子孙后代好继续做人上人的官员。
张小娘子敢于跳出自己的权贵阶层,这才是真正觉醒的力量!
赵寰道:“我已经让察子去了临安,帮张小娘子一把。临安府,我打算在年前打下来,不能让他们再祸害百姓了!”
察子即秘密细作,姜醉眉顿时兴奋不已,摩拳擦掌道:“第一次去临安时,我可威风了。这次再去,我要变得比以前更威风!”
赵寰不由得失笑,见天色不早,起身道:“这地没甚可看之处,不能再这样种下去了。我们回城去,商议下如何减免百姓的赋税。”
两人一起回了城,刚进府衙,就收到了斥候来报:梁夫人与韩世忠领着大兵,前往常州方向而来。
赵寰难得哟呵了声,邢秉懿厉害,将辞官的韩世忠与梁夫人都重新请出了山。
姜醉眉想到韩世忠打仗的本事,皱眉道:“这下可要大打一场了。”
赵寰沉吟着,一时没有做声。
是夜,一队人马,悄然在扬州码头上了舫船,连夜驶向了常州府。
第126章
夜里一场急雨, 到了黎明间方停歇,河岸边码头的青石台阶上氤氲着一层水波。风吹过,斜伸过来百年香樟古树, 水珠从茂密的枝丫中掉落, 滴在斗笠上哗哗作响, 伴随着木屐剔剔达达的动静,在刚醒来的清晨,安宁又静谧。
临岸边的宅子屋顶上, 偶尔冒出缕缕青烟。顺着码头往西半里处的一间小院后门, 被戴着斗笠的汉子,抬手敲了敲。
过了一会,门吱呀打开了。守卫探出头来, 上下打量着门前立着的一群人,戒备问道:“你们找谁?”
汉子答道:“我们从扬州而来,找梁夫人与韩郡王, 劳烦你回禀一声。”
守卫更加戒备了, 退后一步,做出随时关门的姿势,飞快地道:“这间宅子没有什么梁夫人与韩郡王, 你们要找人,从前面大门处去递拜帖。”
人群中走出一个高挑英气的娘子, 她伸手轻轻挡住守卫欲关的门, 道:“对不住了, 还是得麻烦你前去回禀一声,我要见梁夫人与韩郡王。”
门房见娘子神情温和, 说话客气中带着不容质疑,他无端感到重重的威压袭来, 手不受控制松开了门,转身飞快往里面去禀报了。
昨日下午梁夫人的大军到了常州,一部分驻扎在城外布防,一部分入城守卫。常州高知府见到他们的大军,跟迎接菩萨一样,热情得令人难以招架。
梁夫人治军严,言辞拒绝了高知府的宴请,与韩世忠骑马将常州府走了个遍,察看壕沟城墙,做出安排布防。
高知府见状也不敢打扰,将自己临河,离城门处不远的的宅子收拾好,请韩世忠梁夫人暂时住进去作为主帅府。
韩世忠习惯早起练枪,风雨无阻。他穿着短打到了庭院,刚拿着枪挥舞了几下,亲兵便急匆匆上前,低声回了门房递来的消息。
韩世忠愣了下,接着神色大变,将手上的枪扔给亲兵,飞快往正屋跑去。
梁夫人早已起了床,洗漱之后正在看常州城的舆图。见到韩世忠慌张跑进来,不禁眉头紧皱,嗔怪道:“瞧你都一把年纪了,稳重,要稳重!就算北地兵打来了,你也不当这般乱了阵脚!”
韩世忠喘息着道:“不是北地兵来了,比北地兵来了还要.....哎哟,我说不清楚。”他拿过梁夫人手上的舆图,拉起她就往外走,“快去见见.....不是见,得是恭迎!”
梁夫人刚想问到底来了何方神圣,韩世忠猛地一个旋身,从她眼前闪过冲进了卧房。她莫名其妙站在那里,正要发怒,韩世忠又从卧房飞奔了出来,边奔走,边往身上套圆领常袍,束革带,将右手上抓着的幞头往头上一盖。
梁夫人看得眼花缭乱,不悦道:“究竟要恭迎谁,就是太后娘娘来了,也没见着你这般着急忙慌过!”
“得穿戴齐整,不能失了礼数。”韩世忠嘴里念念叨叨,顺手从庭院的花盆里,揪了朵红艳艳的牡丹,斜插在了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