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拉里的走, 对于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又有些理所应当。
首先, 他强大而又颇有存在感, 比如每场比赛里都有相当亮眼的表现, 又比如他在每次出现各种危机的时候, 都会毫不犹豫的开始喷脏话。
以至于最终节目组给他的采访镜头里, 没有一次不是被消音的哔哔声环绕的。
但是他的失败,又似乎是相当正常的一件事情。
他的能力,在于每个方面都能照顾的非常周到, 但倘若单拎出来其中的任何一项,又不能给人什么印象。
比如在团队合作型的比赛里,他可以在前菜、主菜、甜点任何一个分类上随时帮忙, 但倘若让人回顾当初他做过什么特殊的菜式, 又好像完全没有什么印象。
更突出的问题是,他的自我。
正是因为杰拉里的随性和自我, 他基本不会去注意其他人的什么作品。
当初他多看了眼那份白咖喱炖牛肉, 还是因为闵初个子太矮, 显得滑稽又笨拙。
没想到那个抿着唇一脸冷漠的孩子, 会成为他日后交往几十年的挚友。
杰拉里之所以能够吸引闵初, 就是因为他身上的那股狂放与张扬, 是闵初所经历的中国式教育严令遏制的。
闵初哪怕只是表情内敛,喜欢扮作酷酷的样子,都会隔三差五的在国内被各种长辈语重心长的教导。
‘小孩子不能这么内向!’
‘表情怎么回事啊?你看别的小孩子, 再看看你!’
杰拉里活的是骨子里的洒脱。
正因如此, 当他发现自己要走的时候,还是相当自然的笑着挥了挥手。
“去他娘的小饼干!”
容玉和拉斐尔同时转过身来,看向那个低声又咒骂了一句的杰拉里,下意识地同时走了过去,轻轻的抱住了他。
“以后来中国玩,我在上海,包吃包住。”容玉叹气道:“你女朋友一起好了。”
“嗯哼?”杰拉里拍了拍拉斐尔的肩,扭头看向远处。
其他人全都出来了。
闵初和他,是家教一对一精英辅导的固定师生(?)。
洛佩兹和他,是每周末一起去脱衣舞酒吧喝酒看大腿的铁哥们。
江一尘虽然平日里与他交谈不多,但两个人都感觉得到常青藤院校出身的人身上特有的气味,看向彼此的眼神从来都惺惺相惜。
至于三井悠太……嗯……他主要是看其他人全都过来送别了,自己一个人留在观战厅也不太合适。
日本小哥木讷的看着他们一群人搂作一团,然后微笑着挥了挥爪子。
“行了,奖金就留给你们这些混蛋了。”
杰拉里歪了歪头,低声道:“我们就做出一脸不舍的样子,让镜头拍完就得了。”
实际上他可以在这里住到下个星期,然后再坐飞机回美国上班。
容玉揉了揉眼睛,努力使自己看起来相当不舍,免得又在国内被铺天盖地一通黑:“你也算解脱了,不用再有压力了。”
“可不是呢么,”杰拉里叹了口气道:“这两个月我就没安生好好睡着过。”
每个人都想赢,赛程越接近后期,心里的压力和焦虑就越大。
拉斐尔明显没有感应到这个问题,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容玉:“你也没睡好么?”
“最近睡眠质量有点差。”容玉轻声道。
由于摄影师还围在旁边,他们不得不相互拥抱,方便节目组多剪辑些素材。
闵初眉毛一挑,听见了杰拉里在悄悄跟洛佩兹谈论新开的一家地下酒吧。
“以后有什么题微信联系,”杰拉里扭头看向他,嘟哝道:“赶紧考托福过来吧,别再过折腾那什么早晚自习了。”
“大哥,他才十三……”容玉默默道:“还有三年才读大学。”
“以你的脑子,早点跑出来应该也不难,”杰拉里挤挤眉毛道:“我在纽约等你。”
闵初抿唇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他只是退出了这场比赛,但并不会离开他们的生活。
有的朋友,是要当一辈子的。
容玉在比赛结束之后,背过身打了个哈欠。
她觉得自己应该来点红枣枸杞,起码缓缓神了。
每场比赛看起来只有两轮比赛,但真正度过这接近三个小时的录制时间之后,整个人都可以累到说不出话来。
最后六个人了,还有三场,就是决赛了。
当倒计时开始的时候,她几乎每根神经都绷在一起。
甚至可以说,当评委开始说有关规则的第一个字的时候,她的血液开始沸腾,大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应对高考时的状态,高度紧张却又还时时刻刻强迫自己放松。
“亲爱的,”拉斐尔从背后环住她,轻柔的亲了亲她的发侧:“我们明天出去约会吧。”
“约会?”容玉愣了下,条件反射道:“我跟江一尘闵初约了一起翻菜谱什么的……”
“那就推掉。”拉斐尔叹了口气道:“现在强记也未必有用——你想想节目组每次出题的思路。”
迷。非常迷。
节目组可以说就没有所谓的思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搞得所有人都晕头转向。
“可是我不太放心,”容玉叹了口气,转身抱住他,缓缓放松下来:“最近做梦都在打对抗赛,不是锅糊了就是时间不够,我都快疯了。”
“所以就更应该出去转转。”拉斐尔笑道:“你看洛佩兹,每天出去在巴黎到处乱晃,跟杰拉里把红灯区全都逛了一圈,现在状态比谁都好。”
容玉愣了下,完全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他。
洛佩兹这个大叔,看起来好像直爽又干脆,有时候又让人觉得捉摸不透。
没人问过他到底是四十几还是五十几,也没有人听他谈论过自己的家庭。
就连当初亲友赛的时候,他也只是叫来了相熟的哥们,就跟拉斐尔一样。
恐怕也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
“那,明天见了?”容玉抬头看向他:“拉斐尔。”
“嗯?”
“你明明强大又迷人,在我面前却像只小金毛犬一样,”容玉皱眉笑道:“当我们真正对决,每次你露出锋芒的时候,我都有点被你吓到。”
拉斐尔愣了下,眨眨眼道:“你喜欢我的哪个样子?”
“我喜欢你。”她轻声道:“只喜欢你。”
在东南亚旅行,大抵要去逛逛颇有当地特色的夜市。
只有当市井里的人们都忙碌完一天的工作,一起在充斥着烤虾与水果香气的拥挤摊位里谈笑时,生活与异国的风情才能淋漓尽致的呈现。
但是,在欧洲却截然不同。
很多国家都没有服务意识,很多商店和景点五点左右便开始陆续关闭,晚上八点以后恐怕只有酒吧还能光顾一二,逛街是不用想的了。
容玉原本问拉斐尔自己需要几点起床,想提前打理下自己,也算对约会基本的尊重。
但拉斐尔笑眯眯地揉了揉她的头,表示睡到自然醒为止,醒了叫他便好了。
这是容玉完全没有意料到,但最想要的答案。
哪怕睡眠质量不佳,她也想瘫在床上好好安静一会儿。
不知道是被揉了揉头,还是她真的累坏了,这一夜都没有做梦,就连醒来的时候,内心里也一点情绪和念头都没有。
容玉睡眼朦胧地找到枕边的手机,看了眼时间。
十点三十五了。
等等——她是不是还要出门约会来着?
“拉斐尔?”她拨通了电话,声音略有些忐忑:“抱歉……我好像睡的有点晚?”
晚到可以直接吃午餐了。
电话那头传来烤箱‘叮’的一声轻响,拉斐尔漫不经心道:“蛋挞已经烤好了——是你喜欢的草莓馅,想喝咖啡还是茶?”
容玉愣了下,犹豫道:“卡布奇诺?”
“稍等,可爱的小姐。”拉斐尔轻笑道:“客房服务马上就到。”
他请清洁阿姨帮忙刷开了房门,直接用小桌子把东西都端了过来。
两个热乎乎的蛋挞,还有一杯醇香的卡布奇诺。
不会让人饱到没胃口再吃午饭,但刚好能垫垫肚子。
容玉醒的颇慢,索性靠在他的肩旁,慢悠悠地喝了口咖啡。
暖和的让人不想动弹。
“我其实想早些起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最近天天被油烟熏的都长痘痘了,脸色也很差。”
“怎么会。”拉斐尔亲了亲她的头发,又用手帮她把搭在肩上的被子裹紧:“活的自在些吧,不用考虑这么多东西。”
容玉瞥了他一眼,依稀清醒了些,伸手捧住那滚烫的蛋挞,轻轻咬了一口。
草莓的甜美与黄油的浓香交织在一起,好吃的让人想叹息。
总觉得自己如果长期被他这么宠下去,整个人可以舒服的废掉。
几十年后的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两个蛋挞似乎一口就没了,也可能是饿了。
容玉依偎着他把半杯咖啡喝完,舒服地蜷在被子里,抬头蹭了蹭他的脸。
“今天好像有点冷。”她低声解释道:“让我再窝一会儿。”
拉斐尔低下头,抬手拂过了她的长发。
梳子就在旁边,他随手拿了过来,顺便按下按钮,让窗帘缓缓打开。
温暖而又明亮的阳光洒进屋子里,淡淡的温度如同轻纱般拂在她的脸上,让人懒洋洋的。
容玉的长发向来柔顺而又明亮,平日比赛时要么全盘在厨师帽里,要么就悉数绾在一起。
她原本五官就透着恬静的感觉,长发一绾更突显那温婉的感觉。
光从外表来看,似乎很难把她和那个后厨里利落的剁着猪大腿的女强人联系在一起。
拉斐尔让她半靠在自己怀里,细致又轻柔的帮她把所有的长发都顺在一处,再悉数梳平。
他的动作不轻不重,但彼此的距离亲昵到可以听见轻浅的呼吸声。
当一个男人真正爱你的时候,他的一切都可以纯净的如同男孩一般。
无关欲望与试探,只有纯净的爱。
容玉坐直了些,方便他帮自己把长发扎在一处。
没想到在马尾扎好之后,拉斐尔把食指和中指从下方往上探,手腕一转便让马尾从发绳上方穿了下去。
他还会挽头发么?
容玉愣了下,颇有些没有意料到。
拉斐尔用掌心往上托,轻缓的把下端的长发全部卷起来,再抬手拾起床头柜上散落的发夹,摸索一二便固定住了长发。
他的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碰触额头时让人轻轻一颤,有种无法形容的舒适感。
她的长发被稳稳托住的时候,他便把她圈的更紧了些。
两个人无声的接了个吻,彼此都有些气息不稳。
“这是……从哪儿学的?”容玉下意识的伸手确认固定好了没有,扭头看向他:“你居然还会这个?”
“实际上,”拉斐尔支支吾吾了会儿,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和你有关的一切,我都已经在脑子里演练过很多次了。”
“嗯?”容玉颇有往下听的兴致:“比如说?”
“在没有见到你之前,”拉斐尔瞥了眼窗外明丽的景致,回忆道:“大概四五年里,我都有想过,如果真的可以遇到你,我会陪你去做什么。”
当时的他,一个人竭尽全力的在拼搏着事业和生活,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感觉到孤独。
可是哪怕朋友介绍明艳动人的姑娘给他,拉斐尔的眼前还总是能看到那个微笑的中国姑娘。
他知道自己已经爱上她了,但就当时的现状而言,恐怕连见面都很难。
可很多东西都是,一旦沉沦便无法自拔的。
“那现在呢?”容玉愣了下,笑着道:“有没有很多已经打钩了?”
“你恐怕不会懂我的感觉,”拉斐尔叹息道:“第一次尝你做的饭,第一次送你我做的小饼干……”
“第一次和你站的很近很近,第一次跟你一起做饭……”
还有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
有的与他的幻想一模一样,有的截然不同,却意外的更加美好。
仿佛生活终于肯予他笑颜了一般。
拉斐尔第一次见到容玉的时候,她正在做晚饭。
看起来随和又亲切,但气质更加迷人。
拉斐尔当时斟酌了半天,还是上前厚着脸皮要了碗盖浇饭。
那是他第一次尝试这种东西,也是第一次靠近她。
好在一切都还算顺利。
容玉仍由他在自己的发髻上放了个法式的小蝴蝶结发卡,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小可爱之前做什么都不肯主动,就连第一次接吻都是自己倾身凑过去的,恐怕还是有原因的。
有些事情对他而言,可能意外惊喜到甚至需要确认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自己能被一个人视若珍宝,也是何其侥幸。
他们被节目组的车送到了市政厅旁,今天天气晴朗,街上的人流量也并不算很大。
容玉下意识的牵着他的手,顺着长长的市政厅散步过去。
她对艺术品无感,本身也不喜欢迷宫般绕来绕去的博物馆,与其排长队去看那巴掌大的《蒙拉丽莎》,还不如蹲在广场边喂喂鸽子。
容玉对于旅行,更关注的看似稀疏平常的生活气息。
每个国家的人们,会逛怎样的市场,会在哪里站着发呆。
他们会在pub里弹民谣还是摇滚,平时都在喝哪一种酒?
她不喜欢摆拍,也不喜欢打卡式的在一个个‘经典’景点旁签到。
她只想放松的走一会儿。
拉斐尔事先没有和她沟通过相关的事情,但做的每一件事都足够妥帖。
她喜欢在建筑与人群间穿梭,他便陪着她轧马路絮絮闲谈,但路线都恰到好处的串过巴黎市中心的每一处景点。
观赏景色,还是融入景色?
容玉在十字路口站定,回头望了眼那气派恢宏的市政厅。
巴黎,到处都是哥特和巴洛克式的古典建筑,象牙白是城市的主色调,在晴天下静谧而又充满着生机。
圣母子和耶和华的雕像,弧线优美的穹顶,还有拱门与立柱,几乎每一处都带着异域的特殊元素,让人颇有种身在异乡的感觉。
容玉由于父母工作调动的原因,在北京和上海都住过一段时间。
上海马路狭窄,似乎每一处都有直耸天际的高楼,如同巴别塔般孤高而寂寥。
上海的颜色,是深蓝。深到接近晦暗的蓝色。
并不清澈的海,钢铁森林般的大厦,还有逼狭的道路和永远拥挤的地铁。
相比之下,北京的道路又格外的宽敞,但宫殿与古楼夹杂在居民楼和摩天楼之间,连华丽的朱紫宝蓝琉璃瓦都颇有些突兀。
城市的历史被割裂过,风格也良莠不齐。
八十年代的旧房子立在精品小区和宽敞气派的学校之间,颇像风烛残年的劣质品。
“拉斐尔。”容玉看着那镌刻着卷曲花纹的路灯,低声道:“你说我们以后,是住在欧洲好,还是中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