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云雨

分卷(63)(2 / 2)

周少川托着那座小模型,手一阵阵地在发抖,向荣方才问他什么?好像是问他晓不晓得这是哪?他在心底无声地发笑,其实何用介绍,这小小的古村落,根本是他今生今世都难以忘怀的一处所在!

原本不愿再回想的往事,倏然间跃上心头,那大约是在七年前

彼时,他已耗费了一年的时间,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中国,从南下广州开始,到广东全境,再到一、二线城市,他几乎把能找的地方全找了个遍。其后仍不死心,掉转头,继续朝三、四线城市出发。那时节,翟女士对他失望透顶,声称绝不会动用任何人脉资源帮助他,他也没指望依靠别人,一手一脚不放弃的苦苦寻觅,最后辗转到了中部安徽,遇见了一个不算相熟的同学,其人刚好在建筑行业协会工作,在一份徽派建筑考察团名单上看见了向荣的名字,赶紧通知了他。

循着行程,他在阴冷的十二月底租了辆车,马不停蹄的赶往皖南,却遇见持续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雨,皖南多山,他一度遭遇了山体滑坡,记得等待救援时,他心内焦躁不安,生怕这几个小时过去,他会再次错过要找的人。终于狼狈不堪地到达了宏村,他什么景致都顾不上看,在月沼湖畔见到正拍合影的考察团,他当即像个神经病一样地冲上去,可等人家拉来了向荣,他才赫然发现,原来只是个乌龙,此向荣非彼向荣,不过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而已。

月沼湖面波平如镜,他那颗心也死水无澜,一年以来,他一直焦灼地念着一句非常可笑的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结果却发现在这个通讯如此发达的时代,他的寻人之路竟依然会迷失在浩渺人海。苍茫天地,他无论花费多少时间心力,也还是找不到一个决意消失在他生命里的人。

无论多么执拗的人,终究也有心灰意冷的一天,他在月沼湖畔站了好久,直到下起雨来,从淅淅沥沥到倾盆瓢泼,游客们全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个,他怀着最后一点执念,一遍遍在心里重复着说,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要走,到底为什么,我只不过想求一个答案

离开了皖南,他发起高烧,温度急速飙升至41度,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先返回北京。这一病,断断续续迁延了一个多月,后来还是黄豫破门而入,把他弄去医院输液,劝诫他找也找了,疯也疯了,要走的人不会再回头,是时候回家去,做该做的事了。

前两年,他的社交圈里忽然刮起了一阵中国风,有人在ins上Po了张古村落的美景图,跟着就有人询问他徽派民居到底值不值得看,他那时笑着回答说景色很美,一颗心却早已疼得无所适从。

于是,他便知道他根本没忘,如果这辈子都找不到向荣,那么这个人连同这个名字,就永远如影随形,在他的生命里挥之不去了。

现在这个影子一样纠缠着他的人,就站在他身后,毫不知情、毫无顾忌地询问他知不知道那个令他悲恸伤情的地方,多么可笑,周少川勉力控制着,不让自己浑身发抖,他说服过自己,向荣确有苦衷,他们业已蹉跎了那么多时光,不该再对过去耿耿于怀了,可经历的那些日日夜夜、颠沛流离,每出现一点蛛丝马迹便能燃起一线希望之火,随后,又一次次被现实的冷雨彻底浇灭

他的四百多天,他其后的七年时间,真的不是一句随叫随到就能补偿得了的!

周少川放下了模型,只觉得满腔的苦涩已溢满到了喉咙,他抑制不住地想给自己讨要一个公道,他终究是个平凡人,不能做到物我两忘的宽宏大量。

向荣也察觉到面前人的异常周少川呼吸变得急促,背脊一阵阵在起伏,可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何以引发对方如此强烈又奇怪的反应,上前两步,正欲问个究竟,却见周少川豁然转身

手里的那杯咖啡来不及撤回,蓦地里一撞,尽数泼洒在了周少川灰色的西服外套上。

对不起,对不起。向荣慌忙放下杯子,急忙去找纸巾,可还没等转过身,已被周少川一把拉住了胳膊。

扽住了人,却又不知该谴责些什么好,咖啡尚有热度,贴着胸口缓缓蔓延,周少川蓦地想起了多年以前,他第二次和向荣见面,也曾将一小杯咖啡,泼在了向荣的脸上。

缘起缘灭,仿佛像是一个轮回

当日的向荣,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那么眼下的他呢,纵有满腔怨恼,却又做不到有的放矢,亦狠不下心来

向荣被他拽得胳膊生疼,诧异地看着他,却见他脸上的表情在沉湎的柔软和隐忍的怒意中来回切换,直看得向荣一阵心惊肉跳,他轻轻按住周少川拽着他的手,再道歉,然后柔声说:衣服湿了,我去给你找两件来换。

周少川闻言,下意识松开了手,人仿佛泄了气,一句不用只卡在喉头,到底无力说出口,心底堪堪滑过一点凄怆,他想,大抵这就叫作孽缘吧

向荣照着周少川的穿衣喜好,找了件T恤和黑色羊绒高领毛衣,走出来,见周少川依然站在原地,眼神泛着一点不正常的空寂,愈发让人捉摸不定,他递过衣服去,依旧温声说:换上吧,脏了的我回头拿去干洗。

咖啡渍或许能洗得掉,但心里的遗憾要如何才能洗刷干净?周少川摇了摇头,知道自己此刻情绪不稳,不宜久留,放下了衣服,他一言不发,打算即刻便离开。

外面仍是数九寒天,这么走出去很容易着凉,向荣哪肯放行,拦住了人,一径温柔地劝他把湿衣服换掉。

周少川轻轻叹了口气,懒得再移步,索性站在那,脱去了外套衬衫。

向荣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没想到周少川会全无顾忌地在他面前除衫更衣,久未见过的熟悉身体猝不及防地撞进眼底,可无论胸膛也好,腹肌也罢,竟然都敌不过脖子上挂着的那一件物事。向荣在瞬息间,剑眉蹙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东西看。

周少川脱去了湿衣服,随意抬了一下头,就见向荣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胸口,他也垂眸,一下子看见了胸前挂着的那枚戒指正是从前,向荣送给他的唯一一份生日礼物。

心仿佛被当场剖作了两瓣,赤裸裸地展现于人前,一个曾经将他弃如敝履的人送的东西,八年过去,他竟然还不离不弃地戴在身上!

身上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在叫嚣,那点可怜的自尊已无处再能安放,羞耻、愤怒兜头涌上,周少川狠狠地把T恤摔在沙发上,迎着向荣脸上的不安惶惑,迈步上前,寸寸近逼,直把人一直逼退到了大门口。

双手撑在墙上,周少川的胸口剧烈起伏:看见我还戴着你送的戒指,什么感觉?说说看,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是满意,还是得意?

向荣皱了下眉,他被周少川彻底圈住,背靠着墙,这是他一贯最不喜欢的带有侵略性的姿势,他本能地想把人推开,但面前的人是周少川,他咬了咬牙,忍住没动,垂下睫毛,遮挡住了此时眼里各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越是不答,周少川越要逼得他无所遁形,再靠近,身子眼看就要贴合在一起,周少川咬牙切齿,再度重复着适才那个丝毫不留余地的问题。

向荣闭了下眼,再睁开,不过几秒的时间,却足以令他明白,他对周少川的伤害到底有多深,深到令人癫狂,深到令人失控可他到底该做点什么,才能弥补过失,哪怕只是抚平一点伤痛?后背紧紧贴着墙,他下颌抖得一塌糊涂:没有,没有满意,也没有得意,我什么都没想,因为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是不是你看不见我,就能释怀我我没想要逃避,一切都听你的,只要你说一句,前面是万丈悬崖,我也一定跳下去。

那不知所措的痛苦那么真,连蹙紧的剑眉亦英气全无,只余伤感寥落,周少川盯着他看了许久,心口骤然一缩,理智也在刹那间回笼,他没再说话,松开了桎梏,转身穿好了衣服。

打开房门,他望了一眼兀自僵硬站立着的向荣,那句回荡在耳畔,经久不息的话终于在此际脱口而出。